第14章 熬病
熬病
有些病是熬出來的。
譬如說我的月經不調。
這個毛病我已經有了幾年了,我這月經吧,它往往半年才來一次,別的症狀倒是沒有,也不疼,也不拉肚子,就是來的晚。在我高中的時候,我家裏人操心壞了,忙把我給拉去大醫院看,我本來是不想看的,後來我奶奶吓唬我說這病會死人的,我才去看了。去了醫院後,醫生說我這是壓力過大,思慮過重,讓我少想一些事情,這病自然就好了。
那醫生給開了個藥方,我奶奶自然是千恩萬謝。
那方子确實不錯,之前也去看過西醫,那西醫開的藥吃了後立馬見效,當天晚上就來了,只是之後卻又不來,這中醫開的不是,吃了好幾副中藥後月經才慢慢悠悠地來了。
那醫生說我是思慮過重,我不太相信,我也沒有什麽好煩惱的,一直以來我都是個很快樂的人。我這人吧,走路不太長眼睛,有時候走在路上沒有注意,一個不小心差點就要跟垃圾桶來個親密的擁抱。我經常摔跤,可能問題就出在這個不長眼睛上,摔跤了站起來後我就一個勁兒傻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思慮過重呢?
“你就這樣傻笑啊?”
“那不然呢!”
我還是覺得我沒有壓力,于是我就跟醫生說我沒有壓力,我成績又不好,哪裏來的壓力。奶奶臉色一黑,忙伸出手扯我的袖子。“瞎說些什麽?”她剜我一眼,随後笑笑,跟醫生道:“小孩子不懂事,瞎說話。”
後來她跟我說,不是什麽事情都可以跟人擺的,但是我不懂,為什麽她可以在別人跟前肆意貶低我,從來不顧及我的想法,我卻不可以跟人實話實說我成績很差。這是為什麽呢?
想不明白,我索性不想。只一個勁兒咕嚕嚕喝完那中藥。後來有人跟我講,這事兒其實對我有些好處,唯一不太好的就是懷孕困難,我心想,還有這種好事?那時候我常熬夜,好不容易治好了,又拖垮了,我家裏長輩聽了,連忙找出幾年前開的藥方,匆匆忙忙照着方子抓了藥。我說這對我其實有好處,她說我活多些日子又沒後代有什麽用?我總覺得哪怕我現在死了也沒關系,只要我留有後代,他們就不會覺得難過。但是我不願意犧牲我自己只為了一塊吸食我骨血的腐肉。
他們顯然不能理解我的想法,沒關系,我也不理解他們。
我覺得他們的想法太讓人感到驚悚,我活了這麽多年,我的個人意志是不重要的,他們看重的是我的肚子,更準确地說是我的生育能力。若是我沒有這生育能力,他們便覺得天都要塌了。我很害怕我要淪為生育的機器,然而我更害怕我以後成為這樣的人,很多人都說女人何苦難為女人,我現在在想,其實這句話應該是,人何苦難為人,既然已經是高等動物了,怎麽還要把繁衍當做本能?
可是我又能夠反抗什麽呢?
我想呀,我是沒有什麽資格反抗的,我也沒有這個能力。以往我說我生了個孩子又怎樣呢?我這樣的身高,這樣的身材,這樣的形貌,生了之後不好看,他是要恨我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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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不敢要孩子的,我爸他有殘疾。我奶奶說得給他找個媳婦兒生個孩子,我一生出來就是背負着給我爸養老送終的重擔的。可惜我媽是個沒用的,別人家的女人伺候一家老小,她不僅不伺候人,還賴在我們家不走,這些年一生病我們就送她去醫院,她娘家的人是不管她的。
我有時候覺得我媽得了病是真可憐,然而我可憐她做什麽呢?我不覺得女人生來就要伺候人,然而如她這樣什麽也不做也實在令人難受。
我問我奶奶,當年你們到底是怎麽看上我媽的?一個害了這病的人,一般的人家是看不上的。
我奶奶說你以為我看得上她?還不是你爺爺非要她,你爺爺看得起她,我是看不起她的。她自己非要來我們這,來了我們這兒就不肯走。你不知道你媽年輕時候多風流一個人,現在老了,賴花了,年輕時不是的。
然而我想象不出來她年輕時的樣子。我曾經想象過她年輕時的模樣,我想我的長輩們也都曾風華正茂過的,只是時光荏苒,皺紋爬滿了他們的臉頰。他們一輩子走來,青春不再,年老體衰,面對着青春正好的我們,心裏不知道會是什麽滋味呢。
奶奶說我媽年輕的時候做事情麻利,人又伶俐,跑了不少的地方,在外地的酒店工作。據說是因為受了情傷,才成了現在這樣。我對此嗤之以鼻。
我總覺得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都比愛情要來的重要。如果為了一個男人,就得了這樣的病,這多不值當?可若說不是受了情傷,她又何至于此呢?也因為如此,我對于那些沾染情愛的人其實是看不上的,倒不是別的什麽原因,只是身邊有了這樣的人,難免引以為戒。
然而之前我聽過一句話,人們從歷史中唯一學會的教訓便是人們永遠也學不會教訓。
我總覺得這話是很有道理的。已有之事後必再有,以行之事後必再行。引以為鑒,哪裏是那麽容易做到的呢?
從前人們不懂疾病會遺傳,結婚生子,現在他們知道精神疾病是會遺傳的,卻仍然希望我結婚生子,找個好男人嫁了。
現在想來,我這一身的病,未必不是我媽遺傳給我的。其他的親人,都沒有這些毛病的。
我媽身體不大好,記憶裏她總是咳嗽。這次病得尤其厲害,連話都說不出來。奶奶說她哥哥就是醫生,她卻不肯叫她哥開藥。我說她哥是醫生嗎,奶奶瞪我一眼,說你舅舅也就是祿林就是醫生。
“他看的什麽病?”我問。
“什麽病都看。”奶奶說。
“醫生總有區分的,兒科,婦科,男科……”我決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反正他能看感冒。”
“哦。”
是,他能看感冒,可他也看不了心病。
我媽害了瘋病,這是大家都曉得的事情。我小時候不太清楚,卻隐隐意識到她與其他人是不同的。我後來想弄清楚當年發生過什麽,卻總是得不到一個确切的結果。
他們與我說我媽這個病是想男人,那些男人不要她,她就害了病。我就想,男人真可怕,居然能把人變成這樣,我一定要遠離男人。又有人說我媽其實是自找的,那個男人待她極好,可她不珍惜,反而另外找了個女人給那男人,之後卻又反悔,這才瘋了。還有人說我媽年輕時好個标致的女人,畫眉毛打口紅,活像是畫裏的人物……總之,衆說紛纭,而我從沒見過她從前的模樣。
想來也是因為我與他們家的人不熟悉,所以才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奶奶到底是跟她不熟的,直到她嫁到我們家來才逐漸熟悉。然而我奶奶一直是看不上她的,我小時候,我奶奶不止一次告誡我:你可千萬別學你媽。
我心裏頭想,我才不會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呢,男人為我要死要活還差不多。
“你媽年輕時好個神仙人物。”
我有時候說,我又沒見過我媽打扮的時候,我奶奶說你怎麽會見過呢?是她生的你。我說那她有什麽資格可挑剔我爸的,我爸人是老實,但是她身上都發臭成這樣了,還挑剔什麽呢?
我是知道如今有什麽“政治正确的”,然而這種正确何嘗不是一種錯誤?若是随便一個人都是正确的,只要她是一個女人,與從前又有什麽區別?然而矯枉必須過正,于是我不說。
我奶奶說你媽媽年輕時好個人物,标致得很,白白胖胖像是唐僧,哪像是現在,縮起一坨,人又猥瑣,蜷曲着身子,湊近一聞又臭得很,比臭水溝還要臭些。
每回回鄉下幹活時,我都要脫層皮,我尤其不喜歡吃飯的時候,吃飯是好事,我最喜歡吃飯,小時候第一次做客車去廣東,聽到吃飯了,即便是半夜三更我也要爬起來的。然而現在,吃飯反而是一種折磨,因我要挨着她坐,旁人才會說我的孝心。吃飯時她遠遠來了,我聞着一股臭味來了,我知是我媽來了,我說你總得洗澡的,她擡頭看我一眼,說是我爸身上的味兒。我立馬跟我奶奶說了,我說我媽說她身上味是我爸的,我奶說,你爸哪裏來的臭味?汗臭味一洗就落了,就你媽幾個月不洗一回,她不臭哪個臭?
我說是啊,臭死了,身上胮臭。①
我奶瞪我一眼,“不許這樣說你媽。”她說。
好嘛,她是長輩,自然只許她說,不許我說的。
我奶跟我說了十多二十年不要跟你媽學,不要跟你媽一樣,她說了這麽多年,卻沒想到我偏偏得了這病。
醫生說我月經不調,恐是思慮過重,讓我少想有的沒的,多做一些活,或許能好。
“能要孩子嗎?”我奶問。
“要什麽孩子?她就是個孩子。”醫生說,“她根本就沒想過她是個大人。”
“她哪裏是個孩子?她都要滿二十二了。”
“這要你跟她說。”醫生說,“年輕人別想太多,想多了又不運動就容易得病,你濕氣重,我開個方子給你調理下,讓你排下濕氣,濕氣排了說不定要好些。”
“不開西藥?”
“西藥見效快是快,但是不治根。”醫生說。
“那就中藥。”奶奶瞪了我一眼,“看看你,天天為你花了多少冤枉錢,哪裏有女人不來月經的?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事。”
那你現在見到了,我在心裏想。
她又與醫生攀談着,說了些話,我只覺得無聊。
我大抵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