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變故

變故

大周永寧九年,天降洪災,多地房屋田地被淹,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

今上震怒,命大臣放糧救災,卻收效甚微,每日都有人在死去。

草木葳蕤的山腳下,積聚着數十戶人家,洪水過後,淤泥中長出滿是絕望的臉。

失去親人活下來的人,哀嚎哭泣,漸漸孱弱。

十二歲的池明月雙目發滞,身子虛軟無力,望着已成廢墟的家怔怔出神——

爹、娘,還有小山……

他們都不見了蹤影。

她惶急不安地爬起來去找,一聲聲叫喊,嘶啞又慌張,與村裏其他人的呼喚聲交雜在一起。

杳無回音。

四周寂靜如死。

明月眼眶通紅,唇瓣發白,在滿是淤泥碎石的小徑上深一腳淺一腳,清亮烏黑的眼眸中滿是不甘。

……

夜色降臨,疾風漸起,耳邊響起烏鴉的叫聲。

明月心中悲痛至極,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已是天光大亮。

她仍躺在一片爛泥之中,不遠處有一只通體烏黑的烏鴉,在目光尖銳地盯着她看,見她醒了,撲棱兩下翅膀飛走了。

久違的太陽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明月勉強睜眼,只覺一陣頭暈眼花。

好幾天沒吃東西,她早已餓得不行。

周遭只有爛泥臭水,她若想活下去,必須要離開這兒。

明月撐起一口氣,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蘆花村原本人丁興旺十分熱鬧,這場大災過後,村子霎時間如孤村,明月走了許久,也未見到一人。

她想起爹娘與弟弟,想起那些相熟的村人,心裏難過不已,咬緊牙關往河邊走去。

好容易走到河邊,明月跪伏在水邊,張口喝足了水,直到覺得小腹微撐,方直起身來。

她看着水中白雲的倒影,難以自控地哭出了聲。

**

洪災過去的第二天,明月見到了大伯一家人,他們一家三口安然無恙,見明月孤身一人,不禁悲從中來,幾人大哭了一場。

村裏剩下的人都未放棄尋找失蹤的親人,每日天微亮,衆人便結伴出門,疾呼叫喊,沿着河流、山路尋找,期間尋到了幾具屍首,被水泡得面目全非極為可怖。

日子一天天過去,衆人心中便也有了答案。

第七日時,有名望的老者為首,衆人一道為失蹤者與逝者辦了葬禮。

明月抱着叁座靈牌,面色憔悴,兩眼紅腫,瘦弱的身子在寒風中搖晃。

看得一幹婦人心疼得直掉眼淚。

蘆花村誰人不羨慕池大邦?夫妻二人寬厚老實,感情和睦,一雙兒女極為乖巧伶俐,一家子美滿幸福,未成想會有今日……

自那日後,明月便與大伯一家住在了一起,只是水災過後一片狼藉,夜裏寒冷,被褥不多,她便與大娘睡一個被窩,大伯與堂哥睡一起。

深秋雨水霖霖,濕冷不已,明月每日裏跟着大娘做針線活,繡一些荷包、鞋襪,積攢得多了,便由大伯拿去集市上去賣。

還沒到冬日,她手上便長了好幾處凍瘡,人也比從前消瘦了許多,一陣風便能吹走似的。

村裏人憐惜明月,時常送她田裏下來的瓜果蔬菜,明月感激地收下,沒過多久便給衆人各自送了一雙襪子。

少女面色蒼白,腼腆地開口:“大娘,我手笨,做得不好,您別嫌棄。”

衆人于是對明月更為愛惜,小姑娘突遭大變,性情卻是一如既往地溫婉懂事,也有心思活絡的,打起叫她做兒媳的打算來。

誰知第二年開春,天氣剛剛回暖,明月忽地從大伯家搬了出來,住回了她原來的家——

那座房子雖破敗不堪,這段日子也被她收拾得整潔幹淨,除了四處漏風外,勉強可以住人。

“小月,好端端的你怎麽搬出來住了?”

明月抿了抿唇,淺笑道:“我有家,也不好總借住在大伯家打攪他們。”

“都是一家人,這麽見外做什麽。”

明月笑了笑,沒再言語,繼續燒柴做飯。

那婦人便也不好多問,寒暄幾句便走了。

傍晚時,院門被人推開,大娘拎着一床被褥走了進來。

明月正趁着天光,坐在院中吃飯,她看着大娘,不發一語。

“月月……”大娘将被褥放在一旁的長凳上,面露愧色,讪讪道,“這床被子給你蓋,如今夜裏還冷……你、你別怪你哥,他還小、不懂事……”

明月放下碗筷,直視着她,“他比我年長兩歲,去年虎子成親時,他還去鬧了半宿的洞房。”

她抿緊雙唇,聲音微顫,“他要是不懂,就不會在夜裏摸我。”

大娘靜默良久,嘆了口氣,只道:“你心裏怪他不妨,就是別記恨大娘,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跟我們開口。”

明月點了點頭,“大娘慢走。”

她感激大伯一家在她絕望時收留了她,但這也不是她接受,無人處總被堂哥騷擾的理由。

山裏什麽都有,只要她勤快些,總歸餓不死人。

這夜,明月躺在冰涼的床上,聽着外面的疾風聲,沉沉睡着了。

夢裏,她看到爹娘在地頭歇息說笑,小山赤着腳,滿臉興奮地在河裏捉螃蟹。

她忍不住揚起唇角,輕輕笑出了聲。

蘆花村依山傍水,春回大地後,靠天吃飯的村裏人便忙碌了起來,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只為了田裏那點子收成。

男人們還會進山裏打獵,帶回來兩三只兔子野雞打打牙祭。

明月家裏還有幾畝薄田,她比任何人都辛勤,身子雖瘦小,卻有着一股子不服輸的勁兒,松土除草,澆水施肥,種種又累又苦的活兒她都一人攬下。

大伯大娘看不過去過來相幫,她看了看不遠處立着的堂哥,沒有言語。

四個人比一個人快得多。

忙完了田裏,大娘叫她回家吃飯,明月搖了搖頭:“我還有些零活兒沒做完,改天再跟大娘去。”

她手巧,繡花精致不俗,做的荷包、手帕分外好看,在集市上賣得很快,雖賺的不多,但于她而言已然足夠。

整個春日,明月都忙得腳不沾地,田裏家裏兩頭跑,有時得閑了也不歇息,而是背着竹簍進山,撿一些菌菇、草果。

她還做了彈弓與弓箭,只是一直沒有收獲。

失望之餘,明月還有幾分慶幸,她也不知在對着小白兔那雙紅通通的眼睛時,能不能狠下心來。

春天一晃而盡,明月還沒來得及看山裏五顏六色的花,入目的便已是一片濃綠。

陽光斑駁跳躍,碧綠的,如水波一樣流動的樹葉,在微風中發出輕微的聲響。

明月低頭看了看身上洗得發白的衣衫,袖口處破損了好幾處,褲腿似乎也短了些,她緊了緊肩上的竹簍,打算明日去集市買些布,為自己做兩套衣裳。

這段時日她攢了一點銀兩,便将四處漏風的房屋修葺一番,東拼西補,看着委實醜陋,但好歹不漏風雨了。

因那場洪災,家裏許多東西都沒了,好在娘将衣箱放在櫃子上,不至于被水沖走,明月小心地将箱子取下,看着裏面一家人的衣裳,不禁又哭了一場。

爹娘與弟弟的靈位供在堂前,明月每日都會與他們說許多話,說田裏如何忙,說集市上如何熱鬧,一直無人回應,她的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

明月成了蘆花村一個極為特別的存在。

小小年紀驟然失去家人,卻又倔強地不與大伯家同住,雖然她仍與大伯家如常往來,但明眼人皆可看出——他們之間定是生了什麽嫌隙。

村人茶餘飯後聚在樹下閑聊,有時會說起此事,各種猜測都有,卻誰都沒個準信兒。

“她一個小姑娘家的,能有什麽錯兒?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不對。”

“就是,再說月月這丫頭我從小看着長大,脾氣一頂一的好,若不是氣急了,也不會搬出來住,如此叫大伯家沒臉。”

有個男人湊過來,神色暧昧,低聲道:“你們說,是不是她大伯,欺負了她?”

幾位婦人啐了他一口,罵道:“該死的黃四,別喝了馬尿便來胡吣!話可不能亂說,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怎容你胡亂編排!”

黃四被罵得後退兩步,嘀咕道:“我也就随便一說,較什麽真兒呀。”

婦人們嫌他惹厭,狠狠罵了他幾句,便拎着小板凳各自散了。

不過自那之後,村裏人對明月大伯家的态度,便變得微妙起來,多數人對明月更為關心愛護。

人多了,當然也不乏有壞心流氓之人。

村裏有個懶漢叫孫泰,年逾三十,尚未娶親,原因無他,好吃懶做,游手好閑,沒有哪戶人家願意将女兒許配給他。

從前還有爹娘可以啃,後來爹娘被依次氣死病死,他沒得依靠了,便破罐子破摔,愈發過了,偷雞摸狗,調戲婦人,惹得人憎狗厭。

有一回孫泰又戲弄村裏的一個小姑娘,把人吓得呆住,回家後便一病不起。

那姑娘的兄長得知後,拎着大棒便打上門來,将他狠狠痛打了一頓,直教孫泰在破床上躺了大半個月,吃喝拉撒無人問津,身上都生滿了爛瘡。

明月隐隐約約聽人說過,他被打得不能人道了。

雖不甚懂,但她猜測,這應當是傷得很重罷?

這天夜裏,明月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在撬門。

她登時睡意全無,攏好衣裳下床,拎起長條凳,看着微微晃動的木門,渾身緊繃。

咔嚓一聲,門闩被別斷,昏暗中一道身影撲了進來,明月尚未看清那人的樣子,便用盡全力将條凳砸了下去。

那人發出一聲慘叫,狼狽地縮在地上抱着頭求饒。

明月心裏害怕,又狠砸了幾下,跑出屋去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不多時便有幾戶人家點了燈,披着衣裳拎着水桶趕來,急聲問:“哪裏着火了?”

明月指了指在地上哀嚎的人,聲音止不住顫抖,“這個歹人強闖我家,意圖不軌。”

明晃晃火把下,衆人看到孫泰那張青腫一片的豬臉。

這厮前一陣兒剛被收拾了一通,毫不悔改,反倒愈加大膽放肆,今夜敢闖小姑娘的門,明日就敢殺人放火,衆人忍無可忍,将孫泰暴揍一頓,見他出氣兒多進氣兒少,胡亂擡着丢在了山窩裏。

這樣的人,早該死了。

明月被唬得不輕,每日睡前都檢查好幾遍門窗,卻還是連着做了好幾宿的噩夢。

她心下難安,只得将籬笆小院兒新又加固一層,門窗闩牢。

這天,她從集市上買了幾只小鴨子回來,在路邊見到一只小狗,通體雪白,小小一只縮在草叢裏,嗚嗚地叫個不停,十分可憐。

她一時心軟,便将小狗抱了回來養下,取名小白。

空曠的房子裏多了一只小白狗,幾只鴨子,明月的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

小白脾氣溫順,飯量奇大,每每吃飯都是狼吞虎咽,看得明月忍不住嘆氣,這麽小都吃這麽多,再大些可如何了得?

于是為了能讓小白吃飽飯,她便更為勤快,集市上的攤販都熟識了她,笑着打趣道:“月月如此賣力賺錢,難不成是在為自己攢嫁妝?”

明月微微一笑,認真道:“我不嫁人。”

那人只道她是在說笑,并未放在心上,“女兒家怎麽能不嫁人,不成親生子活着還有什麽樂趣……”

明月垂下眼睫,權當是蚊子在耳邊嗡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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