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私隐

私隐

翌日,江年安眼底烏青,精神不濟地給人作畫、診脈。

午間歇息時,明月關切地探了探他的額頭,“生病了麽?怎麽臉色這麽差?”

江年安哪裏說得出口,難不成說昨天晚上想姐姐的事,想了半宿沒睡着,後半夜做夢也是姐姐嫁人,留他自個兒形只影單?

這話也太奇怪了,江年安選擇了扯謊,“昨夜做夢夢見了一只可怖的妖怪,叫着要吃我的肉,我夢裏一直在逃命狂奔,早上起來便覺得渾身疲倦。”

明月忍不住笑,“叫你總愛看那些鬼怪故事,這下到你夢裏找你了。”

江年安撓了撓頭,羞窘地笑了。

雪停之後,越發寒冷,姐弟倆趁着天色還亮,早了半個時辰關了鋪子,踩着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中,小白急吼吼地湊了上來,直扒拉着兩人的小腿不松開。

江年安笑着搓了搓它的頭,好生安撫一番後,小白才哼哼唧唧地回了屋,趴在了床旁邊的小窩裏。

喂好雞鴨,撿了雞蛋鴨蛋後,兩人生火做飯。

前兩年的寒冬将兩人凍得不輕,夜裏常常縮成一團,睡一覺起來關節都累得慌,挨了兩冬之後,明月說這也不是長法兒,便找匠人在卧房裏修了個小竈,與床洞相連,以門窗相隔。

這樣冬天便在房裏做飯,柴火将床洞烤得熱乎乎的,兩人也不必再暖被窩。

只不過這樣兩人便要睡一張小床,有些擠,江年安便找來木板,将床拓寬了些,他睡在外側,明月睡在裏側。

初時明月還不太自在,雖然她沒讀過什麽書,但是也知道男女有別,哪怕是親姐弟也要注意分寸,但江年安說:“姐姐,你說是這些虛無缥缈的規矩重要,還是咱們晚上能睡個熱乎乎的好覺重要?”

毋庸置疑,當然是睡好覺更重要。

村裏的人都忙着過自己的日子,誰有這份閑心天天盯着他們呢?再說了,他們關起門來睡覺,旁人又怎麽知道?

想通了這點,明月便不再糾結,左右她不願嫁人的事,早就被多嘴的媒婆傳揚了出去,再多一個什麽罪名,她也不在乎。

因此再到冬日,兩人便同睡一張床,再也不必縮手縮腳長凍瘡了。

這天晚上忙完,兩人洗漱罷上床歇息,睡到夜半時,明月忽被一陣不适驚醒,小腹墜墜的疼,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讓她意識到了什麽。

不想吵醒年安,她捂着小腹,輕手輕腳地下床,還未穿上鞋,身後便傳來少年半睡半醒的聲音,“姐姐怎麽了?”

“沒什麽,我去小解。”

“仔細滑倒。”

廊下院子裏的積雪雖被掃過,但天寒地凍的結了冰,若是不小心,定容易摔跤。

明月應了,披衣下床,點了燈去了自己的房裏,從衣箱下找出月經帶,又回到床尾。

過了一會兒,江年安沒見姐姐回來,登時睡意全無,他騰地起身,卻瞥見床單上一塊血跡,面色一怔,趕忙下床,卻在小竈前看到了姐姐。

微弱的燭光下,瘦弱纖細的少女披着衣裳,正蹲在地上,往一個長條狀的布袋裏裝着灰。

“姐姐……”江年安的聲音微微發顫。

明月驚慌地擡起頭來,忙将手中的東西藏在身後,“年安,你、你怎麽起來了?”

江年安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緊握的布袋上。

他的眸光讓明月感到一陣難堪,臉上泛起一陣熱意。

窘迫,難安,甚至還有幾分莫名的自卑。

“姐姐。”少年的聲音變得溫柔,指尖撫在她的臉上,“肚子很難受嗎?我去給你熬點姜茶來。”

明月搖了搖頭,“不必,我喝點水就行……”

“壺裏的水早就冷了。”江年安打斷她的話,“姐姐等我一會兒,很快就好。”

他沒提月經帶的事,仿佛什麽都沒看到。

明月心裏松了一口氣,要不然她真不知該如何跟他說。

娘親不曾跟她提過,大娘也遮遮掩掩,承受痛苦的女子們都避而不談,仿佛它是什麽洪水猛獸不可言說。

可孫婆婆說月經是神聖的,因為有了它,女子才可孕育後代,繁衍生息。

繁衍明明是一件很偉大的事,為何大家都不敢提它?

反倒是她常在街上看到賣藥的小販,明晃晃地打着壯陽、滋補的旗號賣藥,許多男子過去詢問,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男子哪怕那方面不行,似乎也是正大光明的。

兀自思索的時候,明月理好衣裳,回到了卧房,見江年安正将切好的姜片倒進沸水中。

“姐姐先去被窩裏等着,馬上就好。”

方才吹了冷風,明月也沒了困意,掀被上床時也看到了那塊血污,不禁又是臉上一熱。

她坐在被窩裏等着,不多時,江年安将熬好的姜茶端了上來,他坐在床邊,細心地吹了吹熱氣,如同哄小孩一般哄她,“姐姐嘗嘗,不辣的。”

明月從小就怕吃姜,總覺得辛辣,此時望着少年漆黑澄澈的眼睛,她委實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皺着鼻子,苦着臉勉強喝下去。

喝完最後一口,江年安笑着誇她,“姐姐真乖。”

明月嗔怪他沒大沒小,與他一并躺了下來。

熱騰騰的姜茶下肚,很快小腹便熱了起來,江年安猶在擔心,“姐姐有好一些麽?要不要我用手給你暖一暖?”

“不用了。”明月心頭湧起一抹怪異,他們這樣,是不是有點太親密了些?

江年安卻往她身邊靠了靠,“擠擠更暖和。”

明月心中奇怪的感覺更甚,卻不好說什麽,阖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外面的積雪映入窗子,屋裏比平時亮了幾分,江年安側身看着姐姐的睡顏,心裏一片酸澀。

他曾經無意間見到過娘親的月經帶,絲綢繡花,裏面塞了柔軟的棉花,很多條,每次用罷,都有婆子給她洗幹淨晾幹。

可姐姐用的卻是塞着草木灰的布袋。

他惱恨自己為何沒早點發現,若不然他早就給姐姐買來更好更舒适的……

更讓他難過的是姐姐方才的神情,慌張又膽怯,像是做錯了什麽錯事一樣。

可她又何錯之有?

他學醫之後,自然知曉月經不過是女子成長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只是涉及私隐,便遮掩不提。

世間不知還有多少女子因此事而覺難堪、自卑?又有多少女子在忍受腹痛苦楚?

江年安想了很多,萌生出要想出一張減輕女子痛楚的藥方的念頭來,若是能有法子根治此病,那就更好了。

因明月身子不适,江年安便将她按在家裏,“姐姐多休息兩日,鋪子裏有我照看就夠了。”

“哪有那麽嬌氣,我不去你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

江年安正色道:“姐姐,我是大夫,你要聽我的話,要是落下病根兒,以後可要受罪的。”

明月笑了,“好,我都聽你的,小江大夫。”

江年安被她臉上的笑容晃了晃心神,忙別過眼,以扁擔挑起雞鴨蛋與鮮蘿蔔,出門去了鋪子。

明月在家也沒閑着,将床單換了,燒了熱水洗淨晾上,又将雞鴨圈清掃一遍,忙到晌午時,突然來了個不速之客。

滿面虬髯的冷雄立在木門外,他魁梧的身子比門還高了一個頭,見到明月的身影,他叫了她一聲。

“聽說你身子不适,可好一些了?”

明月微微皺眉,他怎麽知道?

“年安跟你說的?”

冷雄笑了笑,“是我去鋪子裏沒見到你,我猜的。”

畢竟以他對明月的了解,這小姑娘向來勤快,刮風下雨都照舊擺攤,冷不丁突然沒來,那定是身體不适。

明月對他的殷勤很不喜歡,且不說她壓根不想嫁人,就算她有嫁人的打算,也不可能會考慮冷雄這樣的人。

“冷大哥有什麽事嗎?沒事的話,我回屋歇息了。”

“明月,”冷雄叫住她,“你今年就十六了吧?”

“是又如何?”

“我二十四,尚未娶妻,家中有一老母,還有一個妹妹。”

明月眉頭皺得更緊,“這與我有何關系?”

冷雄摸了摸鼻子,眼尾的刀疤微微上挑,“我說,你真沒看出來我的心意?”

明月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心裏有些慌,眼下年安不在,鄰人也可能不在家裏,若是冷雄對她動粗,她又如何抵擋得了?

那扇單薄的木板門,恐怕都承受不住他一拳。

“冷大哥,我很感激你對我們姐弟如此照顧。”明月強自鎮定,悄悄對小白招了招手,“可是不瞞你說,我從未打算嫁人。”

冷雄不解,“為何?是因為沒遇到喜歡的人嗎?”

“不是,而是我不能嫁人……”明月露出一抹苦笑,扯謊道,“幾年前那場山洪大哥你也是知道的,我們全家除了我,都遭了難,我雖幸存下來,身子卻受了損,不能、不能生兒育女了……”

冷雄怔了怔,“當真?難道看不好嗎?”

明月嘆氣道:“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弟弟年安便是大夫,若是能看好,我還何苦将這些見不得人的私隐說給你聽?不是叫你看我笑話麽……”

冷雄眼裏閃過一抹失落,卻說:“我不在意這個。”

明月看得真切,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作出哀苦的神色,“冷大哥你對我的心意我十分感激,只是我的身子如何,我自己比誰都清楚,就因為你對我好,我才不能這樣耽誤你……”

見他神情有些松動,明月繼續道:“更何況,冷家就你這一根獨苗兒,要是因為我而害你們家斷了香火,那我豈不成了冷家的罪人?”

她拭去眼角的淚水,作轉身回屋狀,哽咽道:“冷大哥!你走吧!我不想再耽誤你了!你再在我身上浪費精力,我會萬分內疚的!”

“明月……”冷雄叫她,卻見少女哭着跑進了屋裏。

他心緒難平,說不上是失落還是生氣。

自從見過明月後,他就對這個小姑娘有點上心,長得好,脾氣柔,又勤快,這樣的女子不娶回家做老婆就太可惜了。

他也知道她脾氣雖柔,性子卻剛烈,所以也不曾逼迫她什麽,反倒常去獻殷勤,給他們姐弟送點東西。

本想着滴水穿石,慢慢磨總會打動她的心,卻沒想到她身子出了毛病。

“生不了孩子,那還叫什麽媳婦?”

冷雄嘆氣,要是叫他娘知道了,肯定會這樣說。

他看着門扉緊閉的小院,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在他走後,一直貓在另一邊籬笆院的江年安走了出來。

他擔心姐姐的安危,在冷雄走後便趕了回來,見他在門口與姐姐說話,便繞道蹲在一旁,偷聽了好一會兒。

溫柔可親的姐姐,原來竟會如此騙人?還一本正經聲淚涕下的……

江年安頗感意外,心裏卻湧上濃烈的歡喜——

姐姐說她不嫁人!

姐姐她,還是不嫁人!

如此,他們便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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