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瘦弱少年初進府
瘦弱少年初進府
天還未明時,寒涼明顯。
昏暗的巷子,破敗殘舊。
老人用布滿皺紋的手擦去少年臉上淚痕。
“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
一個人的出生是沒得選的,在來到這個世上之前,民仔的爹就因嗜賭欠了一屁股債,被債主活活打死了,而他出生那天,他娘也因難産,失血過多離開了人世。
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只剩下超高齡的爺爺。
“我沒事,您照顧好自己。”
八十多歲的老人,雙眼早已渾濁無神,聽到孫子這麽說的時候,眼神閃動了幾下,那是想要流淚了,卻流不出來。
老人內心愧疚,其實民仔很聰明,小時候學什麽都很快,本想送他去學堂讀書,讀出個名堂來,可家裏實在是太窮了,這孩子爹娘走得早,爺爺原本倒是想出去幹活掙點錢,年紀實在太大,根本做不了什麽事,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把孫子給送走。
別的不說,雖然去大戶人家做下人不長出息,可起碼能管這孩子溫飽吧?
民仔得十分克制,才能在看到爺爺斑白鬓發的時候,不讓情緒爆發出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爺爺您也是。”
他對爺爺的這個安排,沒有怨言。
只是擔心老人以後身邊就少了他的照顧了。
一個發福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他是民仔的一個遠房親戚,這次民仔能進大戶人家做事,也是他介紹的。
男人的語氣裏,有些不耐煩,“行了,時間到了,爺孫倆有什麽話留着下次再說,又不是生離死別,別弄得那麽傷感。”
民仔不喜歡這個遠房親戚,覺得他勢利。
不過,他也認為對方說得對,于是最後握緊了一下老人的手道,“爺爺,我們以後也不是見不到了,等我在府裏安頓下來之後,就請假出來看您,到時我自己也掙到一些錢了,還能給您買些吃的用的。”
老人點了點頭,十分不舍地松開了孫子的手。
民仔跟着中年男人離開,後者帶他穿過了這條昏暗的巷子,也不跟他說什麽話,只是在前面很冷漠地帶着路,這巷子經過風雨磨損,斑駁的石磚上不規則地爬着枯綠色的藤條,落腳處還時不時冒出一些青灰色的小蟲子。
直到他們拐過了四、五個拐角之後,環境由殘舊破敗,慢慢變得寬敞明亮,幹淨了起來。
這時中年男人才轉過頭對民仔說,“前面不遠處就是王家大宅了,等會你會跟一群這次被選中的下人一起從側門進去,王府不比得其它地方,規矩多得很,要是不想被責罰,就老老實實做事,只要聽話就行了。”
民仔能進入王府做下人,還算是親戚疏通了關系,對他的照顧了,工錢是市價的好幾倍,所以親戚擺出一副“幫了你的忙,你就要識相”的态度。
這些話讓民仔聽得不是很舒服,但他只是懂事地點頭。
同時,內心多少也是有些忐忑。
他的世界很小,生活裏除了爺爺,也就是周邊的鄰居,還有一起玩的夥伴,眼界也很小,沒接觸過什麽大戶人家,自然是有些露怯。
等走到了王府的側門,在門口見到了那群跟他差不多命運的人,他才有了某種歸屬于一個群體的感覺,心裏也就沒那麽怕了。
這群人裏,男女老少都有,素質參差不齊,共同點是面部都帶着某種苦相,若不是家裏有困難,一般人又有誰會願意來這做牛做馬伺候別人?
民仔是這批人當中,眼睛最亮的一個。
年紀是個原因,內心純淨也是個原因。
他內心挺簡單的,直來直去,不複雜。
都是做下人,下人分很多工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途,在正式被安排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在王府以後的命運。
“你就在這好好等着,別亂跑啊。”
親戚囑咐了民仔一句,把他留在這群人當中,自己則從側門進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跟他一同出來的,還有另外一個中年人。
中年人身材幹瘦,雙手背在後面。
面相很精明,也有些市儈。
他站定在這群人前面,沒有說話,顯得很傲慢,還是民仔親戚開口介紹道,“這位是王府的管家,以後你們在府中的一切行動,都要聽從他的指示。”
下人們對管家恭敬地稱呼了一聲,對方這才清了清嗓子,倚老賣老,“我在王府已經很多年了,帶過的人數不清,你們以後進了這個府門,就要謹記自己的身份,做任何事情都跟着規矩來,做得好,不會虧待你們,做得不好,也不要怪我不客氣。”
說完這些話,他認真打量眼前這群,在日後即将要被他使喚的人。
而他第一眼,很自然而然落在了民仔身上。
民仔雖然瘦弱,身高卻不矮,肩膀寬,手長腳長,站在一群人中,他總是被最先注意的那個。
他本就不喜歡被這樣關注,眼前這個看上去并不好相處的管家盯着他,讓他渾身都不自在,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不由自主想做些小動作。
想起爺爺臨別之前對他的叮囑,他還是忍住了。
盡量讓自己顯得像個成熟的大人。
“現在帶你們進府,排好隊安安靜靜的,別交頭接耳。”
初次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心中難免會有好奇,這些人謹遵着管家的訓.誡,沒有私底下交談,可在走動過程中,也是不停用眼角餘光打量着周圍環境。
他們這個地方雖然只是個小鎮,可在全國來說,也是排得上名的繁華鎮子,王家人經營着全國最大的米鋪,是目前米糧行業的龍頭老大,糧米還是貢品,年年進貢到宮中,這樣的一個米商之家,住所是很大氣,典雅,又傳統的。
外圍的牆壁,用青灰色的磚堆砌,地面上鋪着的石板雖然有些痕跡了,平時應該經常被人打掃,幹幹淨淨,不見一絲雜物。
走進裏面,先一眼遠遠掃過去——
那些錯落有致的樓房,在民仔眼裏,顯得非常神秘。
走廊上的雕花,讓原本單調的構造顯得豐富了很多,棕紅色的柱子一根一根立着,在有些路段,柱子與柱子之間還挂了一些紗幔,質地輕柔,看過去視線很朦胧,也中和了整座府宅有點嚴肅的氛圍。
民仔本來對未來感到迷惘,但看到這麽大的府院,以及他以前從未見到過的排面,這讓他內心對以後的日子,還是有了期待。
路過一處花園,青山綠水,郁郁蔥蔥。
雖然都是人造出來的,卻另有一番別致。
幾處泉眼裏,源源不斷湧出了清澈的水流,水流形成一道道碧綠的路徑,繞着不同的植物緩緩流過,幾度讓民仔想停下腳步來細細觀看。
但他自然是不能,也不敢的。
等走過了這個花園,隊伍往後院前進時,他們迎面出現了幾個孩子,打打鬧鬧踢着球跑了過來,小孩身上穿着綢緞衣服,腰間也墜着小玉佩,身份應該不一般。
他們也不知道是會踢球還是不會,只是擡起腳胡亂發力,這球毫無章法,到處亂竄。
在某一個時刻,被踢到了民仔腳邊,民仔下意識把球撿了起來,看向小孩,小孩本想上前,看到民仔身上有些破舊的衣服,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就哭了。
“說了進了府,要規規矩矩不惹事,你看你,一來就讓小少爺哭了!”
一旁的管家沉着臉開始發難,民仔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他不過就是撿了個球,也不知要如何解釋,還是站在他旁邊的一位大娘替他覺得有點冤,說了句,“他沒有惹小少爺,就是把球撿了起來。”
管家十分不滿,“反正惹小少爺哭,就是大逆不道!”
場面一度有點僵硬,打破這局面的,是從遠處慢慢靠近的一行人,這些人剛從府外回來,擡着一頂轎子慢慢在走,轎子八角上翹,頂部挂着綢緞布料,紋着富貴花的圖案,相當貴氣。
轎子旁邊還有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比較穩重,也是管家,但他是主外的,地位比帶着民仔他們的這位主內主管要高很多,看到民仔他們這邊的情況,皺眉。
随後,轎子一側的簾子被拉開,從裏面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白皙,修長,有點偏瘦的手。
手做了個停下的手勢。
轎子停了下來。
主外主管上前詢問,“這是怎麽了,小少爺怎麽哭了?”主內主管對地位比他高的人很狗腿,變臉很快,弓着腰彙報道,“新來的下人不懂事,惹到小少爺了。”
主外主管看了一眼民仔,又看了一眼小少爺。
他回到轎子旁邊,跟坐在裏面的王老爺彙報情況。
當時所有的下人都被主內主管要求跪了下來,他們頭低着,是看不到轎子裏的人長什麽樣子的,所以沒見王老爺将身體微微往轎子外探出來了一些,掃過了他們這群人一眼。
他知這位主內主管素來欺壓下人,語氣平淡道,“安頓好他們吃住,不可虐待,還有,讓人把幾個孩子帶回去,這裏不是他們踢球的地方。”
這個聲音,雖然有些沉,又透着幾分清亮。
聽着一點也不老,倒是有些儒雅。
民仔莫名其妙招了場禍,最後算是躲過去了,松了口氣。
隊伍繼續行進,他也繼續用餘光打量這王府上下。
這次,他把目光重點放在了那些高一點的地方,這樣就能看到屋檐上停留着的一些鳥類了,那些鳥兒蹦蹦跳跳,躍來躍去,叽叽喳喳,讓民仔有點羨慕它們。
它們比自己自由多了。
最後,主內主管把他們帶去了後院的下人房,那是好幾個很大的房間,每個房間裏兩邊各有一條長炕,長炕上依次鋪着十幾條被子,倒是很幹淨,也很整齊。
民仔想,以後,他就要跟別人群體居住了。
這倒是個新鮮的體驗。
帶他們看完住處,放好行李,主內主管再次訓話。
随後,給各人安排了不同的工作。
民仔和另外幾個高大的男人一起,被安排搬運廚房食材,各個院子裏要換家具物件,也需要搬運,反正王府裏所有運輸的活,以後就他們負責了,按照體格來算,民仔是不應該被安排做粗重活的,被剛才小少爺那件事一鬧,得罪了主內主管,這就給他穿了小鞋。
有些人私底下替他叫屈,他卻只是笑笑。
因為除了笑,他也不知道能做什麽。
在這王府裏,他是沒有能力左右自己命運的。
第二天,天還未亮——
民仔睡眼朦胧,就被叫起來幹活了。
很多時候,在同樣一種環境,不同性格的人展現出來的是完全不同的狀态,民仔天性樂觀,雖然幹的都是髒活累活,起碼吃得飽,穿得幹淨,他已經很滿足了,面對與他一起幹活的另外幾個男人的抱怨,也不受影響。
只是有時候,碰到主內主管故意找他茬,他會委屈。
比如一樣重物,讓他毫無意義搬來搬去好幾次,最後又說算了,比如到了吃飯時間,故意拖着他做雜活,等到活幹完,飯菜早就不剩了,只能是在勞累了一天後還餓着肚子,前胸貼後背整夜睡不着。
有人安慰民仔,“應該慶幸,這主管雖然壞,也不是大壞,挑些小事折磨你,不會整死人,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還有人說:“主管平時也是太壓抑自己了,總得找個出口釋放,不巧被你撞上了,以後盡量躲着他就是。”
管理下人的人要找出口釋放。
下人們同樣也需要給自己解壓。
他們解壓的方式,就是八卦。
有些下人在王府裏待了很多年頭,知道不少事情,與新來的下人們混熟了之後,會在幹活空閑之餘,聚在一起聊些有關于王老爺的私事。
王老爺全名王居風,是王太老爺的後房之中,地位最卑微的一個小妾生的孩子。
在他生産日當天,天空中發生了詭異的現象,所以他不受大家喜歡,王太老爺對他也是很冷淡,從不與他親近,只是讓他待在這府裏,管他的溫飽,讓他有書念。
當時誰都認為他長大以後肯定不會被器重,誰知道呢,王太老爺歸西之前,指名讓他接管王家。
王居風是個特別有經商頭腦的人,上一輩管理的米鋪,雖然米的質量可以,銷路不行,其實連續多年虧損,都已經準備放棄了,他一接手,很快就打破了困局。
不僅是經商,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各種偏門偏科的知識,好像沒有他不會的。
長得,也很好看。
俊雅,皮膚很白。
性格上,偏冷,可是對待下人很和善。
就是有些孤僻,這麽多年,不見娶妻。
有一次,王府裏的長輩們特意安排了一場酒席,來賓都是大家閨秀,很多長得很美的,标準可以去選妃了,王居風硬是看都不看一眼。
民仔本就不喜歡講八卦,聽八卦,只是很多時候被動聽周圍人講,也就知道了關于老爺的這些事情,他對這王府的老爺并不是不好奇,只是不會主動去問別人。
對他來說,老爺是個距離自己很遠的人物,除了那天進府聽他說了一句話,之後就再沒有碰到了。
畢竟兩個人身份地位懸殊。
日常也不可能有交集。
“閑聊什麽,還不去做正事?”
人群散了,原本有些熱鬧的氛圍變得清冷了起來,民仔繼續幹着活,把重物從一個地方搬到另外一個地方,速度不快,但他很有耐心,重複多次。
沒人跟他說話的時候。
他會覺得有點孤單。
離家已有半月。
他想爺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