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奈亞

空氣恍若是凍住了。

這一切都那麽似曾相識, 水珠在幹燥的地面上滾動,漸漸地都滲進泥土, 把已經被那一潑給模糊了紋案更是暈得看不清原來的樣子了。

蘭頓的臉漲成了一種奇怪的豬肝色。

“是、是你——”這熟悉的作風終于喚醒了他塵封的記憶,他擡起食指, 顫抖地指着林柚的臉, 這顫抖是一種夾雜着恐懼的極度震怒, “你居然還敢回來?”

“我為什麽不敢回來?”

林柚無辜地說, 骷髅頭搖着自己的腦袋嘆息一聲,它幾乎能猜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了。

“被燒掉大本營的又不是我。”

蘭頓:“……”

她的說辭讓他驚呆了,這話裏話外的無異于又使勁往他血淋淋的心底插刀子。他兩只眼睛往外鼓着,胸脯不斷起伏,看樣子随時都有可能氣昏過去——不過, 也不知道像他這樣不是通常意義上“活着”的人會不會昏倒。

林柚上次見到他的時候, 蘭頓聲稱他在試圖把自己獻祭給黑山羊的時候受到了母神的恩惠,得以重返人間。當然了,是以要活不活要死不死的形式,他沒有影子,活得像個有實體的鬼魂。

蘭頓到底沒有真暈過去,他把牙磨得“咯吱咯吱”響,任由壓抑着的咆哮聲沖破了喉嚨。

“我——殺了你——!”

“信我。”林柚說, “你現在跑還來得及。”

有具被泡得腫脹的身軀就像一堵牆一樣擋在了林柚的前面。

原本殺氣洶洶的蘭頓,幾乎是在看清這家夥的同時變了臉色。

有史以來第一次, 林柚聽見水鬼——現在叫她“蘭頓夫人”似乎更合适——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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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嗓音很古怪, 低沉、喑啞, 聽上去是從某個極其幽深的地方傳出來的,帶着隐隐約約的回音。明明是在陸地上,伴随着滴答滴答的水聲,她一開口卻聽得見什麽東西在吐氣泡的聲音。

“我們還有筆賬沒算清,”她叫着他的教名,“亞弗。”

“不。”

蘭頓邊說着,邊往後退去。

“都過去這麽久了,你不會……”

“我會的。”

蘭頓夫人輕蔑地說。

“你知道我這麽長時間為什麽動不了你,”她短促地尖笑了一聲,“現在你沒有它就什麽都不是了!是時候算算你把我淹死在那片湖裏的賬——”

驚懼交加,蘭頓竟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林柚,後者只是聳聳肩。

自知求救無門,他轉身想跑卻沒能成功——林柚潑下的那桶水在他腳邊積了淺淺的水窪,蘭頓夫人顯然覺得這已經夠用了。水窪中探出一只由水凝成的手掌,緊緊地攥住了蘭頓的腳腕,用上的力氣活像是要把他的踝骨給擰斷,看得只剩骨頭的骷髅頭一陣陣牙酸。

“呃……”

他們站得這麽近,拳打腳踢聲聽得一清二楚,骷髅頭不确定地問:“我們就在這兒看着?”

“你也聽見她說什麽了,而且我們上次來這兒,也是他叫那只黑山羊幼仔追殺我們的。”

林柚說:“好在我還是少記一點仇的。”

“給他留口氣啊。”她叮囑道。

蘭頓夫人的動作連停都沒停。

她揍得痛快,林柚的話還是聽進去了的。至少當她起身離開時,趴伏着的蘭頓還能捂着自己身上被打的淤青“哎喲哎喲”地一聲聲叫喚。

他鼻青臉腫地爬起來,臉足足大了一圈。蘭頓望向林柚和他前妻的目光懼怕又怨恨,末了還是什麽都沒敢說,他找了塊夠粗壯的樹根靠着坐下,想起林柚之前問他的話。

這人不說有多麽精明,還是知道這時候做什麽事對自己有利的。

“好得很,”他顯然不想再挨一頓打,洩氣地說,“你想知道哪件事?”

“等等。”

這回,反倒是林柚打斷了他,“這個待會兒再說。”

她有自己的想法,水鬼在後面抱着胳膊,近乎是強迫地趕着蘭頓跟着一起走。她在五分鐘的時限過去後就消失了,但蘭頓很明顯沒搞清楚是怎麽回事,他時不時還會回頭去看一眼。

他沒敢跑——事實上,他也沒有這麽做的機會。骷髅頭一直盯着他,哪怕挂在包帶上保持視線在同一方向有點困難。

“這麽做就行了。”

他們回到了燒毀的旅館廢墟和那輛車旁邊,林柚在臨近的草叢間撿起一塊尖利的石頭。

骷髅頭:“……啊?”

“留點記號,好讓他們倆知道上哪找我。”林柚說着,掂量在樹皮上的什麽位置劃一下合适,“我不可能一直在這兒等着,萬一那些家夥又心血來潮再回來一趟呢。”

繞過湖邊,每隔幾棵樹,林柚就會在其中一棵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等走到林子深處,她确認不會被輕易看見後才停下了腳步。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

“那些人是從哪裏來的?”林柚問。

“什麽?”原本老老實實跟着的蘭頓反道,“這事不該問你們嗎?”

接觸到林柚的視線,他一時又忘了方才被揍的是誰了,嘲諷似的笑起來。

“你們叫來警方的援助——”

他說。

“引起了——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們聚集在這裏,發現了它的存在。它向他們宣傳母神的福音,”林柚注意到他不再像以前一樣稱呼黑山羊幼仔為“那位大人”了,“然後接受這些信徒的供奉。”

“有個問題。”

骷髅頭插話,它已經聽說過了蘭頓和黑山羊幼仔之間的聯系。

“不是你召喚出它的嗎?”

潛臺詞是如今怎麽這麽不受待見,還被那些戴兜帽的守衛給攆出來。

蘭頓臉上的某塊肌肉抽動了一下。

“你要知道它們這一族不是每只——每只都堅決地作為母神的信使而行動的,”他揪着自己不是那麽茂盛的頭發,幹巴巴地說,“也有的喜歡一味享受人類給他們的供奉……自從它發現他們獻祭給它的比我獻祭的豐盛得多以後……”

林柚:“……”

這年頭連黑山羊幼仔都這麽現實的嗎?

“所以,”骷髅頭一語道破了蘭頓支支吾吾的真相,“它把你踹了?”

要是蘭頓夫人還在這兒,估計會冷笑一聲“活該”。

林柚懷疑自己聽到了蘭頓青筋暴起的聲音。

“對。”他最後忍了又忍,說。

“現在要召喚母神了,我找到他們想要加入,然後被趕了出來……它好像記恨我當初讓它擠在閣樓裏,可我那時候又有什麽辦法?!”

“不過,”林柚說,“再怎麽說,你不是有經驗嗎?怎麽他們——”

“我不重要。”

蘭頓咬牙道。

“只要有它在,成功召喚母神的幾率就大大上升了。反正我也沒有召喚過母神,只是知道該怎麽做,它完全可以把方法告訴另一個人——我不重要,明白嗎?”

“我不在乎你會不會破壞儀式,”他瞪着林柚,“如果我不能參與這個儀式,就沒法讓母神看到我的忠誠,成不成功又有什麽區別!”

他深吸一口氣,這才沒好氣地繼續道。

“他們肯定準備好了露天的祭壇,而且召喚儀式得是在一個新月的夜晚舉行——”

昔日敵人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協助的角色,這有點奇怪,但習慣于驅使鬼怪的林柚也早已經習慣了。她看着還一片大亮的天空,“新月?什麽時候?”

“明晚。”蘭頓說。

時間很緊張。

他們的對話終結于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林柚倒是沒怎麽擔心,她知道來人更可能是誰,即便是那群信徒真追過來也有解決的招。

草葉晃動,走在前面的那個人一眼看見了她。

“柚姐!”他驚喜地叫出了聲。

耿清河又看向邊上的蘭頓,可能因為對方臉腫得太厲害,居然一時沒瞧出來他是誰。

蘭頓倒是認出了他——旅館裏那個小子。但他跟他的仇遠沒有跟林柚的那麽大,再加上又是挨了頓打又袒露了掉面子的實情,這會兒恹恹地不想說話,只是冷笑了一聲。

耿清河:“……???”

他什麽都沒做就平白挨了鄙夷,滿臉茫然,想想還是先把目光轉回林柚的身上。

“我看到樹上的刮痕了,”他撓撓頭,“然後顧衡他猜到是柚姐你留的記號——”

在他身後,有個長相陌生的人走了出來。

“我聽他說了情況。”

顧衡道,他看向林柚腰間的骷髅頭,“……這是誰?”

骷髅頭對他的稱呼還算滿意,哼哼着說:“謝謝你問的不是‘這是什麽’。”

耿清河:“……”

好險!他差點就問了!

“我跟它在寂靜嶺遇見的。”林柚道,她沒打算說得太細,“你們過來路上看到什麽了嗎?”

“不,”耿清河毫不猶豫地回答,“除了那棟燒掉的旅館以外都沒看到。”

他旋即想起什麽,“但是……”

嗯?

林柚挑眉。

“我來說吧。”顧衡自包裏掏出什麽,“路上沒看到,但是我們臨走前,發現了件有意思的事。”

他捧在手裏的是個狹長的匣子。

“查了記錄,是‘我’最新的委托。委托人從他叔叔那裏繼承了這個,然後在當夜就遭到了襲擊,襲擊者差一點搶走它。于是他把它寄存到事務所,希望幫忙查查它的來歷。”

顧衡打開了盒蓋。

軟墊上,躺着一把匕首。

匕首大約有三十厘米長,刀刃是純銀質地,刀柄則是由青銅制成。整體的風格古老而精巧,雕刻成一只水鳥的形狀,以喙為護手,長頸為手柄。

刀身上刻着一行……象形文字?

“這是朱鷺啊。”

骷髅頭突然說。

林柚:“朱鷺?”

“埃及之神的聖鳥,”骷髅頭用一種“你們居然連這個都沒聽說過”的口吻說,“我對它們可是很有研究的。”

——等等。

林柚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你能看懂古埃及文?”她問。

“——倒不如說,”如果身體是完整的,骷髅頭鐵定得意地挺了挺胸,“你可以問問還有什麽語言是我不會的。”

耿清河:“……可以翻譯一下這句話的意思嗎?”

“不不不,意思不重要。”

這塊頭蓋骨連聲說。

“這行字真正的譯法是音譯,第一個字讀‘ny’,第二個字的發音是‘har’——”

聽它讀出這兩個音,林柚已經隐隐預感到了什麽。

她低下頭,“你不會要說……”

“是啊。”骷髅頭平靜道,“連起來可以讀成‘奈亞拉托提普’,銘文是他的真名。”

這把匕首是三柱原神之一——奈亞拉托提普的信物。

這下樂子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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