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火起
火起
盡管之前已有猜測,但從司馬昭口中聽到這番話,夏侯妍心頭仍是一緊。
“子上兄曾對我提及,去歲各村均有孩童失蹤,前日夜間所見水仙教信衆将病逝孩童抛入水中,看來,都與此有關。”燭光下,鄧忠正直的眉眼中透出沉痛之色。
司馬昭點點頭,“我已派人查清,去歲失蹤孩童和前日被抛入水中的孩童,數量相合,正是九九八十一。”
“結合吳石匠的供述和張駿的調查,水仙教中的白袍長者四人,帶人于河水下流攔住木筏,收走孩童屍首,埋之于城郊密林。随後,再以運送石料之名,叫石匠等人将石料連同頭部一同拉走。”
“這些人行事不可謂不小心,将所用石匠分為兩撥,一撥只在夜間做工,負責将頭填入橋體,另外一撥只在白日建橋,兩撥人并不碰面,也不識得彼此。正因如此,負責白日建橋的吳石匠,雖有懷疑,并不敢十分确定那橋體中究竟是何物。”
“如此陰邪可怖之橋,修來究竟做何用?”何蓉幾乎是從牙縫裏蹦出這句話。
“如果我猜的不錯,許氏姐妹才是建橋和水仙教的幕後人,而此橋的目的,則是令青春永駐。”
“文度已從西域術士處問出,他來自粟特商人提到的洛方國,曾是王宮一名近侍,曾親眼見過一國之君被邪說蒙蔽的樣子,也從禍國道士處學了些說辭。”
“沒錯,”鄧忠點點頭,“那些被選中的神女侍女,也在儀式過後被強行送往洛陽。”
“那她們現在在哪兒?竟真被送去了曹爽兄弟府中?”
“阿妍別怕,我已派人将她們解救,送還各自家中。這些女子原本以為自己要去廟宇侍奉,如今才知被騙,待她們歸家後向鄰裏說明此事,信衆們便會對這水仙教生疑。”
聽到這些話,夏侯妍郁結的胸口稍微疏散了些,八十一個孩童的命已經失不可追,只願鮮活的年輕女子不要再入虎狼穴。
“慢着,慢着,信息太多了,我有點糊塗。也就是說,制造出水仙教這樣一個假宗教做幌子,騙走年輕漂亮的女子,又拐走孩童,都是許氏姐妹操縱,目的呢,一是給曹爽兄弟送去新鮮的女子以固寵,一是建造這可怕的橋妄想青春永駐,對不對?”何蓉用纖長的手指揉了揉眉頭,“但我還是有點困惑,為何如此大費周章,整出一個宗教來?”
“以宗教做幌子,便可掩人耳目,令人心甘情願付出金錢、□□甚至生命,此事古已有之,并不鮮見。何小姐心思單純,自然是難以理解這般歹毒心腸。”鄧忠寬大的手掌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盡顯,顯然,他在以極大的努力克制憤怒。
“可是,子上哥哥,我尚有一事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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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妍但說無妨。”
“如果說,拐走異域女子和騙來村裏少女,都是為充實曹爽兄弟的後院,可私改賦稅,又做何解?許氏姐妹只是內宅侍妾,如何敢操縱此事?”
司馬昭嘴角微翹,看向夏侯妍的眼中滿是肯定和欣賞。
“阿妍所言極是,敢于私改賦稅标準,在政府文書中掩蓋此事者,必然是在朝中一手遮天之人。”
說到這裏,此人是誰,已經很明顯了。
鄧忠深深嘆了口氣,想要說什麽,終是搖搖頭沒有說。何蓉坐在那裏,想到兄長被曹爽看重,才做得尚書,且還做着位列三公的美夢,但如今觀曹爽兄弟所為,又如何能長久富貴?
“以社稷倉廪、百姓生計,充實一己之私,實是為人所不齒!就是因為曹爽兄弟肆意妄為,許氏姐妹才敢幹出這些傷天害理之事。”夏侯妍終究是沒忍住,将心中所想盡數說了出來。
“子上哥哥,如今我們該怎麽做?村民們不能再受愚弄了,許氏姐妹的真面目,應該被公之于衆,更應該受到懲罰。”
“不急,此事不需我們,自會有人出手。”
當晚回到盧府,小姑母因夏侯妍歸家太晚,将她好一通數落。事情如今已大致水落石出,夏侯妍便索性将來龍去脈細細說與小姑母,小姑母聽後,沉默許久,才緩緩說道,“歷朝歷代,皆有類似之事,強臣弄權,以公充私,所以你姑父堅持不出仕,遠離詭計暗流,一味寄情山水,樂得逍遙自在。”
随後,又輕撫着她的頭發,說道,“前些日子還騙我說下馬崴了腳,原來竟是掉入那地洞中,想來真是令人後怕,我們妍兒,當真是個勇敢的女子,小姑母為你感到驕傲。”
…………
一整天,許玉撫都有些焦躁不安,但細細想來,近來并無任何異常。
水仙教選出的侍女,已由心腹之人押送回大将軍府,回信來說一切正常,大将軍如往常一樣十分滿意;搜刮來的西域女子,雖逃走了一兩個,但大部分被衛敬田偷偷養在府中,待統一熟悉漢話後,再送入将軍府;至于那西域術士,自從昨日交待完儀式之後,便沒了蹤影,想來又是去尋花問柳,不過如今九九八十一個頭顱已齊,術士也沒了價值,且讓他逍遙幾日,待大事過後,只需将他殺掉,便再無人知道此事。
事實上,許玉撫并不知道,送去洛陽的侍女,早在半路上就被人劫走,而她收到的所謂回信,不過是心腹之人被人威逼之下所造的僞書。
衛敬田,原是許氏姐妹弟媳的從兄,靠着許氏的關系謀得了典農校尉一職,近年來一直為她幹着私拐女子的勾當,以投曹爽兄弟所好。只不過,如今衛敬田被司馬昭以妻女相脅,只得隐瞞下地洞暴露一事,并欺騙許玉撫一切如常。
春日風大,奇怪的是今天刮了一天的風,自入夜後卻一絲也無,石橋兩側的紅燈籠在長繩上靜默的挂着,沒有一絲晃動。
這天,許氏姐妹日落後便将侍女留在東院,惟有她們姐妹三人進入西院,并命令侍女、仆從未經允許不得入西院。
日落之後,三人伴着燈籠那朦胧的暗紅色光線,圍着新修好的橋,一遍一遍的走。
術士說,要足足繞完九九八十一圈,可以慢,但不可以中斷。
終于到了子時,月朗星稀,夜空澄澈高遠,周圍萬籁俱寂,正是術士所說的舉行儀式的好時候。
籌謀許久,費去許多功夫、許多金銀,甚至姐妹三人共同委身于那西域術士……如今,這令人激動的一刻就要到來。
只要跨過這座橋,姐妹三人便可以青春永續,恩寵永繼,屆時,不管将軍府中有多少美貌侍妾,也不過是流過的水、吹過的風,過去便過去了,不會撼動她們的地位分毫。
姐妹三人上橋的順序,并非按照年齡次序,事實上,許玉撫作為三人中最小的妹妹,迫不及待地第一個沖了上來,接着,是大姐許玉真,而一直有些猶豫的二姐跟在最後。
走到橋中央,許玉撫忽然覺得腳下滞重,仿佛擡不起來,她低頭細細去看,發現橋中央地面上有什麽東西,将鞋子緊緊黏住、動彈不得。她伸出左手扶橋,想用右手去整理鞋子,卻發現左手被黏膩之物粘在橋上,使盡力氣也拿不下來。
很快,許氏姐妹三人都發現了橋中央的異樣,她們開始叫喊起來,奇怪的是,就在此時,這座位于城郊的空曠院子忽然起了火,火勢起的又急又猛,在院子內外同時蔓延,漫天的火光幾乎照亮了半邊夜空。
事後,當地人都說,這是上天對操弄妖術之人降下的懲罰,許氏姐妹在民間故事中也化身為與魔鬼交易的惡女,被代代講述下去。
當晚,夏侯妍和司馬昭就在宅院外,親眼看見了火焰騰起那一刻的情景,許氏姐妹的慘叫很快便被火苗吞噬,東院的侍女和仆從則驚慌逃竄。
“子上哥哥,這就是你說的,會有人出手嗎?”
司馬昭點點頭。
“是誰做的?”
“曹爽,或者他弟弟。”
夏侯妍震驚的睜大雙眼,“為什麽?我不明白……”
“阿妍,你可知道,許氏姐妹以宗教為幌子行此陰私之事,本就可大可小。水仙教之事,曹爽兄弟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這都不重要,重要的,他們并不在意。但如今情況已大不相同,譚縣令是曹爽的人,自從我到了這裏,他便名為服侍、實為監視的跟在我身邊,并将我所有動向報給曹爽。”
“此番許氏姐妹事跡敗露,我料想譚縣令一定已給曹爽去信,而以宗教行惑亂,對朝廷而言,本就是大忌。想當年東漢末之張角,便是稱符水能治病,聚起千萬黃巾軍。許氏姐妹皆是曹爽兄弟侍妾,若與鞋教之事扯上關系,被彈劾,自然于他們聲譽不利。”
“當然了,我也給尚書臺去了一封信,請求轉送陛下,信中将許氏行跡詳細告之,一并此處賦稅問題、孩童失蹤、女子拐賣等各種行徑。”
“可是,尚書臺都是曹爽的人。”
“沒錯,我知道這封信根本不會送到陛下手中,而是會到曹爽那裏,我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司馬昭的眼睛中,映照出跳動的火焰。夏侯妍看着站在火海外負手而立的他,她覺得眼前這個人俊美如神祇,卻又被烈火映襯出一絲妖異之感。
“你要的,是讓曹爽緊張,”夏侯妍緩緩地說,“所以你說,會有人出手,而出手的人,就是曹爽兄弟。”
曾經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也曾軟玉在懷纏綿悱恻,可一旦威脅到自己的聲譽,便可以一把火燒個幹幹淨淨。回想起許玉撫那目空一切、張揚跋扈的樣子,夏侯妍忽然覺得她有點可憐,費盡心機讨好曹氏兄弟,搜刮少女、奉上異域女子,又怕自己年老色衰被棄,不惜草菅人命搞這種邪術……
最後得到的是什麽?
夏侯妍也覺得許氏姐妹該死,可是她萬萬想不到,最後下手的,會是曹爽兄弟。歸根結底,在男人的利益和名聲面前,女人,尤其是還算不得妻的妾室,又有多少分量?
想到此處,夏侯妍雖身在火海邊,卻覺有陣陣冷意襲來,令她忍不住發抖。
司馬昭立刻脫下自己的外氅給她披上,“阿妍可是覺得冷了?戲已散場,我們就此回去吧。”
夏侯妍看着他溫柔的眼波,心中有股沖動,她很想問一句,如果有一天,我們也面臨類似的處境,如果有一天,我威脅到了你的聲譽,你也會這般對我嗎?
可下一秒,她又覺得這想法有些好笑。她并非許氏姐妹那般陰毒之人,夏侯家的嫡女,亦不會做妾。
事情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的,不會的。
此時的她,絕對不會想到,自己這個未曾說出口的想法,幾乎一語成谶,在數年後變為現實。而司馬昭也以行動,回答了她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