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手帕
手帕
翌日,臨近午時,只聽得盧府門外響起馬蹄聲和車輪聲,小姑母立刻提起裙擺向府門外奔去,夏侯妍覺得,這一刻,小姑母輕快的身影與她記憶中一模一樣,足見小姑母與小姑父感情甚篤,一如當初。
夏侯妍和母親緊随其後,也到盧府門口相迎。小姑父因常年跋山涉水,勘輿地理,膚色比她記憶中又黑了幾分。他穿着窄口的粗布衣服,衣袖高高地挽到臂彎處,露出一截結實的手臂,束發之上,也僅插一支木簪,與京中世家公子的風流做派完全不同。
“凝兒,我回來了。”
顧不得其他人在場,小姑父将小姑母緊緊摟入懷中,揮灑着一年未見的思念之情,夏侯妍在一旁看着,鼻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她早已聽小姑母提過,自從婚後,夫妻二人常一同去游歷山川大澤,小姑父出身世家大族,世擅詩書,小姑母則擅長作畫,夫妻二人一個寫,一個畫,将所歷山水,盡數記下,至今已積累了好幾冊。這一次,若不是因小姑母去歲患了病,需要靜養,也不會分開這麽久。
母親攬住她的肩,幽幽道,“你小姑母,是個有福的。”
母親半張臉隐在樹葉的陰影下,令她看不清母親的表情,她只覺得,從母親口中,聽出了幾許寂寥。
與小姑母和小姑母一同用過午膳,夏侯妍就與母親踏上了返回洛陽的旅途,去時比來時多了一人,正是她偶然中救下的高迎娣。
如今,水仙教的真相已被揭穿,躍馬旅館的郭老板也被流放,高迎娣完全可以返回家中,與父母弟弟團聚,但她卻直言,不想再回家中,而是想跟在夏侯妍身邊,長長見識。
夏侯妍将此事禀報母親,母親見高迎娣雖瘦弱矮小,卻勤快踏實,學東西也快,便同意将她帶入府中。
“迎娣,你并非我家累世僮客,日後若有想走的一日,直接來告訴我,我便放你走。”
聽到此話,高迎娣立刻跪倒在地。
“小姐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奴婢願一生服侍小姐,不離左右。”
“快起來吧,你與鄧忠公子有舊,咱們在此又有這番經歷,你有膽識也有魄力,日後你就和惜悅一起跟在我身邊吧。”
何蓉與她們同行,一起回到了洛陽。又過了些日子,司馬昭在落實了洛陽周邊九縣減稅之策後,也返回了洛陽。
聽到司馬昭要回來的消息時,夏侯妍正在馬場與鐘會練習騎射,她當即就要中止練習去司馬府上拜訪,被惜悅死死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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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小姐,司馬公子剛回來,必然要先去朝中觐見陛下,晚間才能回府。小姐若是在他府中等到那時,不僅不妥,還會讓夫人不悅。”
一句話提醒了夏侯妍,母親對她在尹川縣與司馬昭共同經歷的那些事,本就十分不悅,如今看來,只能待子上哥哥休沐日再去了。
一旁的鐘會撇起了嘴,“姐姐聽聞子上兄回來,就要把我丢在這馬場,不管不顧了嗎?也罷,姐姐之前去尹川縣,也不與我說,看來,在姐姐心中,我本就是無足輕重之人。”
夏侯妍一愣,“士季何出此言?我一向視你為弟弟,并沒有忽視你的意思。去年去尹川縣,沒有告訴你一聲,确實是我做的不妥,當時只覺得你還小,許多事,不便與你細說。”
“我不小了,如今已經11歲,比姐姐都高了。”
鐘會說着,上前一步站到夏侯妍面前,比劃了一下兩人的身高。他這一年長得很快,身條抽長,一條靛藍雲紋腰帶越發顯出身形修長,加之膚色白皙、面容俊秀,已隐隐可以想見,待成年後,必然也是一位風流倜傥的美男子。
“就算比我高,你也是弟弟。”夏侯妍說着,輕彈了下鐘會的額頭。随後,她像想起了什麽似得,忽然拉起鐘會的手,走到一處僻靜所在,并不許仆從跟随。
這是夏侯妍第一次拉他的手,鐘會的心狂跳起來,想要翻手握住那只柔軟的小手,卻又怕惹她生氣,最終還是沒敢動,只一味由她牽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邁開步的,只覺得腦中昏昏的,像是行走在一片甜軟的棉花糖上,不過,這種歡快的心情,很快就随着耳邊的聲音化為烏有,
“士季,你我有緣,從小就認識,姐姐也就不瞞你了。子上哥哥呢,是我傾慕之人,我将來要嫁給他的,自然,要關心他的一切。你既把我當做姐姐,将來,也是要将他視為姐夫……”
“我不要……”鐘會的聲音又急又高,非常突然,把夏侯妍吓了一跳。
“怎麽了這是,發這麽大脾氣。”夏侯妍不解地看着他,這是鐘會第一次對她這樣高聲說話,她不明白面前這個少年的滿面怒氣從何而來。
“我把自己最隐秘的心事都告訴你了,士季,我希望你能好好跟我說話,不要大吼大叫。”
夏侯妍說着,就要板着臉離開,鐘會立刻伸手把她拉住。既然她牽過了他的手,那他自然也可以去拉她的手,不是嗎?她喜歡司馬昭又如何,只要沒成婚,他還有機會,不是嗎?
“姐姐,我錯了,對不起。”
少年垂下頭,聲音輕而軟,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夏侯妍最看不得別人示弱,幾乎是立刻就原諒了他。
“沒事,姐姐原諒你了。只是你為什麽發這麽大脾氣?”
“今日,嗯,日頭太毒,想是騎馬騎得有些累了,才會對姐姐亂發脾氣。對不起,姐姐,我保證再也不這樣了。”
夏侯妍看着鐘會,只見他白皙的面龐漲得通紅,額發間有細密汗珠。算了,他畢竟小自己幾歲,還是個小孩子,不懂事也還可以原諒。
“既然如此,咱們早些回去歇息吧。”
“等一下”,鐘會再次拉起的她的手,“那……姐姐的心事,以後還會告訴我嗎?”鐘會注視着她的表情,慢慢的說。
“這個,看情況吧。”夏侯妍清了清嗓子,“你反應正常一點,做姐姐的就考慮告訴你。”
“嗯,以後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幾天以後,是朝堂的休沐日,夏侯妍謊稱要與何蓉一同出游,騙過母親出了家門,直奔司馬府而去,鐘會也跟在她身後。
自從司馬懿稱病不上朝,司馬府門口便清冷了許多,門口的守衛有些曾随司馬昭去過尹川縣,見夏侯妍來,就直接開正門請她進去。
夏侯妍帶着鐘會,徑直向後院走去,院中,司馬懿手持一卷竹簡,正在給司馬師和司馬昭兄弟倆講學,夏侯妍和鐘會走近了,聽到講的正是《孝經》
“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
鐘會立刻朗聲接到,“《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不愧是鐘家子弟,颍川小白楊,士季小小年紀,竟也對孝經熟撚于心,咳咳。”
司馬懿見他們來,想要起身,不料咳嗽不止,身形搖晃了幾下,便又扶着桌子坐下。
司馬昭欲上前扶住他,被他搖手拒絕。
“老了,不中用了。此殘破之軀,不能再報效朝廷。未來,就要看汝等後輩的了。”
夏侯妍和鐘會想要見禮,也被他制止。
“府中無需這些繁瑣之禮,咳咳,你們年輕人一起說說話吧,我這個老頭子就不奉陪了。”說完,司馬懿便扶着侍從的手離開。
“昨夜與叔平、玄茂閉門酣飲,直至天亮,現下也困乏了,就不陪你們了。”司馬師說完,也轉身離開。
現下,就只有夏侯妍、司馬昭、鐘會三人坐在石桌前。
只要夏侯妍來了,司馬府的後廚就會忙碌起來,只因平時司馬懿父子三人于飲食上均不甚在意,但只要這位夏侯小姐一來,後廚做的東西,比父子三人一起用餐時還要講究。
眼下擺到石桌上的,就有板栗酥餅、肉燒餅、桂花米糕、牛乳醍醐等五六樣食物,廚房的爐子上,還有肥瘦相間的牛肉和野豬肉串成串,正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鍋子裏也正翻滾着奶白色的鲫魚羹。
“沒想到在子上兄府上,竟能品嘗到溫縣特産的肉燒餅。”鐘會說着,将一塊肉餅送入口中,咀嚼了兩口之後,忽而停在那裏。
“這味道,怎麽有些熟悉……”
“是不是勾起了你幼時的回憶?士季?”
夏侯妍笑眯眯地看着他,“再吃兩口,想起來什麽沒有?”
鐘會咽下口中的肉餅,又咬了一口,肉香和面餅的麥香味在唇齒間交纏,他忽然想起那年與夏侯妍初見時,正是在溫縣一家肉餅鋪子前,她将僅能買到的四個肉餅,分了兩個給她。
“這味道,姐姐,這與溫縣那家謝記肉餅鋪的味道,竟然一模一樣。”
“怪不得人家都說士季是神童呢,五六歲吃過一次的肉餅,竟連老板姓什麽都記得清楚。”夏侯妍稱贊道,“你說對了,子上哥哥請了謝師傅在府中做僮客,每次來這裏,都能吃到記憶中的味道,對吧,子上哥哥?”
司馬昭笑着點頭,拿過一方手帕送到夏侯妍手中,示意她擦擦下巴。夏侯妍立刻接過來,擦拭掉嘴角的油漬。
将這一切看在眼裏,鐘會突然覺得手裏的肉餅不香了。
“子上兄長對妍兒姐姐這般無微不至,當真是如兄如父,令人感佩。”
“你說什麽,如兄如父?”夏侯妍放下手邊的吃食,認真思考了一分鐘,“你說的對,子上兄長當真是對我極好極好的,有時甚至比我親兄長都好。”
鐘會一口氣憋在胸中,幾乎憋出內傷來,他本意是想譏諷司馬昭年齡比夏侯妍大六歲,兩人并不相稱,但夏侯妍似乎渾然不覺,反而又順勢誇贊了司馬昭,着實令他不爽。
夏侯妍沒明白,司馬昭卻很清楚。聽到鐘會吐出“如兄如父”四字時,他便涼涼的睨了他一眼,不過,等到夏侯妍說出上面一番話,司馬昭反倒覺得鐘會有些可憐了。
他親自倒了一杯茶,送到夏侯妍手中,并溫聲囑咐她,“茶水微燙,慢些喝。”
司馬昭完全無視了自己剛才的話。
鐘會眼看着自己面前仆從倒好的茶水,心中怒氣更盛。
“恕我直言,子上兄已到了适婚年齡,為何還不婚配,以續家族長久之盛?”
聽到此話,夏侯妍一愣,她覺得鐘會此話有些突兀、甚至稍顯唐突,但更重要的是,她也很想知道司馬昭會怎樣回答。
剛端上來的炙肉串還在冒着熱氣,鲫魚羹鮮美的味道在空中彌散開來,司馬昭挽起衣袖,不慌不忙地為夏侯妍盛了一碗鲫魚羹,才慢悠悠開口道,“先時為母守孝三年,如今孝期剛過,兄長親事又近,做弟弟的,自然要排在兄長之後。”
“倒是士季,聽聞你家與太原王氏素有通家之好,現任家主王峻也有意與你家結親,他家小女兒王引雲與你年齡正相當……”
“我不會同意。”鐘會立刻出聲反駁,夏侯妍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士季,你好歹讓子上哥哥先把話說完吧。”
“是,姐姐。”
鐘會懊惱地低下頭,與司馬昭的氣定神閑相比,他顯得急躁而冒進,難怪妍兒姐姐眼中完全看不到他。
她看着司馬昭時,亮閃閃的眼中滿是欣賞和歡喜。
只要有他在,姐姐的目光就只定格在他身上,随他而動。
鐘會的目光在兩人間逡巡片刻,忽然有了一個念頭:
或許,要超越敵人,就要先接近敵人,他應該看看司馬昭是怎樣做的,才能把姐姐的目光争取過來。
……
傍晚,夏侯妍回到自家府邸,想要先去沐浴更衣,再去向母親問安,沒想到一推開卧室門,母親正端坐在內屋等她,臉色沉肅。
見夏侯妍進來,母親厲聲喝道,“跪下!”
原本跟在夏侯妍身後的惜悅,立刻拉着高迎娣悄悄退出房間,從外面關上了門。
“母親,這是怎麽了,我……”
“住口,夏侯妍,你給我跪下!”
在夏侯妍記憶中,母親從未這般嚴厲地對她說過話,母親的胸膛劇烈的起伏着,連嘴唇都在顫抖。
夏侯妍緩緩屈下雙膝。
一團柔軟的小東西被丢到她面前。
“都怪我,往日縱你太過,你竟然……竟然與外男私相授受,做出這等不知廉恥之事來……”
母親的訓斥還在繼續,夏侯妍卻盯着面前的手帕出了神,手帕一角上,繡着一個清晰的“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