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新帝

新帝

城東的藍記鐵匠鋪,一早就挂出了“有事外出”的牌子,前來修理刀具的人悻悻而歸,連帶着街角賣茶水的鋪子也冷清許多。

門前冷落,門窗緊閉的正堂內卻擠滿了人,這些人皆身高體壯,持刀配劍,恭敬看向坐在上首的年輕女子。

“今日召各位來,有一件要事。”

“三日後,我們扮作商隊離開洛陽,南下秣城。三日之內,請諸位準備好馬車、貨物、便服和一應所需文書。”

“三日後戌時一刻,城南外五裏處的石亭見。若到時我沒出現,諸位便繼續隐入城中,待下次見到藍旗時再來此處。”

“是,小姐。”

衆人皆俯首領命而去。

從藍記鐵匠鋪出來,夏侯妍先乘車去了夏侯府,遠遠地就看見府門口的匾額已被摘掉,大門緊閉。

門前行人如常,絡繹不絕,門內卻再無聲息。

夏侯妍靜靜看了半晌,放下車簾,吩咐車夫,“回去吧。”

牛車駛出不久,忽見兩隊禁軍執戟而來,肅立于兩側。禁軍身後,駛來一輛小巧馬車,車上下來一名身穿宮中服飾的女子,夏侯妍記得這張白皙細瘦的面孔,是郭太後身邊的白錦。

“小姐,太後有請。”

太後之命,自然不可違,況且,她也想知道,太後今日召她,是要做什麽?

白錦如今只叫她小姐,不再有夏侯兩字。

牛車跟在馬車後面,緩緩向宮中駛去,兩隊禁軍護衛在側,保持着一致步調。

進入殿司馬門後,衆人皆下車步行,夏侯妍跟在白錦身後,其後則是惜悅和高迎娣。

走了一段路,夏侯妍忽然停住腳步。

“這條路,好像不是去永寧宮的。”

白錦回身,嫣然一笑,“小姐好記性,走過一次便記得,這是去太極殿的路。”

太極殿,是皇帝陛下的宮殿。

“太後娘娘為何要在太極殿見我。”

“此事奴婢也不知,小姐快些走吧,不要讓貴人久等。”

既來之則安之,夏侯妍看着不遠處巍峨的宮殿,定了定神,跟上白錦的步伐。

行至太極殿西堂,執事的宦官早早進去通傳,很快便領了旨意帶夏侯妍進去。白錦在門外停住,伸手攔住了惜悅和高迎娣,“只有小姐一人可進去,你們在此等候。”

夏侯妍安撫兩人,“別擔心,沒事的,我很快就出來。”

夏侯妍跟在宦官身後,颔首緩步進入太極殿西堂,高闊軒昂的堂內沒有太後,卻有一位穿明黃色便服、戴金冠的少年,還未看清少年長相,夏侯妍已意識到,這必是當朝天子。

她立刻收回視線,垂頭就要下跪,卻被那少年一把拉住,幹淨清冽的少年聲音在耳邊響起。

“夏侯姐姐,不須跪我。”

夏侯妍擡頭,一張顧盼含章、英姿勃發的少年面孔映入眼簾。

“陛下…”

少年的臉上露出微笑,雙眼中滿是欣喜,“夏侯姐姐,我終于見到你了,你比我想象地還要好。”

這話說得蹊跷,夏侯妍沒敢接,她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見這位新帝,十四歲的高貴鄉公曹髦,在先帝曹芳被廢後,成了新的大魏天子。

“姐姐是不是忘了曾見過我?也對,當年我尚在襁褓之中,姐姐自然認不出。”

見夏侯妍依然猶疑不定的看着他,曹髦指着自己,一字一句慢慢說,“姐姐,我是彥士,先東海王曹霖,是我父親。”

東海王、曹霖。

夏侯妍睜大雙眼。

母親去世時,兄長曾告訴她,東海王曹霖與母親一同長大,青梅竹馬。

記憶翻騰起來,一些模糊的印象碎片在腦中劃過,她努力思索了片刻,終于想起來,九歲離開溫縣時,母親曾帶她到東海王封地去拜訪,彼時這位少年剛出生。

她記得母親當時的笑臉,母親平日裏總是淡淡的,那是她為數不多極高興的時刻。

原來,自那以後,已過去這麽多年。

“姐姐一路走來累了吧,以後我安排宮裏人,讓姐姐坐車進來,不必步行。”

夏侯妍低下頭,“臣女惶恐,入殿司馬門下車步行,乃是朝中規矩,臣女不敢違背。”

“姐姐不必如此,這種小事,我來安排就好。”

曹髦說着,冷不防拉住她的手,夏侯妍躲閃不及,想要抽回手,卻發現他原本虛攏的手瞬間收緊,動彈不得。

“姐姐走了這麽長一段路,快來坐下歇歇。”

曹髦牽她走到桌前,才松開手,在她對面坐下。立刻便有宮女送上清茶和各色點心、水果,累累墜墜擺了一桌。

“姐姐喜歡吃什麽,盡管說,這裏沒有的,我叫禦膳房去做。”

“謝陛下。”

夏侯妍欲起身行禮,被他拉住。

“姐姐不必行此虛禮,把我當作自家弟弟就好。”

曹髦的眼睛亮亮的,熱情地看着她。

夏侯妍垂下眼眸,低低回了聲“是”。

曹髦臉上浮現出失望之色。

“姐姐覺得我很奇怪,不願與我交談,甚至不願看我,是嗎?”

“臣女只是不敢冒犯天顏……”

“什麽天顏,我原本只是個小小的鄉公,也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登上皇位。”

夏侯妍還在斟酌用詞,就被曹髦打斷。到底是個十四歲的少年,言談中還帶着孩子氣。

“我自小長在館陶縣,來了洛陽,也不過是個異鄉人罷了。在這偌大的宮殿中,只有姐姐是我最熟悉的人。”

“此話怎講?”

“姐姐随我來。”

曹髦引她向書房走去,房中一面牆上挂着一副半人高的女子畫像,待走近些看清畫中人的樣貌,夏侯妍瞬間僵住,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那是母親,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母親。是了,她記憶中的母親是成□□人的模樣,這畫中女子卻是十幾歲的妙齡少女,肌膚彈潤、神采飛揚,既熟悉,又陌生。

夏侯妍緩緩伸出手,想要觸摸母親的臉,摸到的卻只是布帛。

鼻子一酸,淚珠滾落下來,夏侯妍深吸一口氣看向曹髦,“為什麽?”

曹髦将視線從畫上收回,定定看着她。

“夏侯姐姐,這幅畫,自我記事起,就挂在我父親的書房。”

“他這一生,娶了許多姬妾,但睡在書房的日子,比在任何一個姬妾的房中都要多。”

“人人都說父親荒淫暴虐,只有我知道,他娶來的每一房姬妾,都與這畫中女子有相像之處。”

“去世前的最後一分鐘,他的眼睛,仍盯着這幅畫。”

“醉酒的父親,偶爾也很溫柔,會把我抱在膝頭,指着這畫告訴我,這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也是他一生所愛。”

不知不覺,淚水已經模糊了夏侯妍的視線。

原來,母親這一生并非只有對她相敬如賓的父親,還有東海王這樣一個愛她愛到骨子裏的男人。

母親大半生都背負着家族的枷鎖,卻讓她自由地去追尋心中所愛。一想到這一點,夏侯妍對母親的心疼就無以複加。

“父親平日裏溫和沉默,每每喝了酒,卻性情大變,會為一件小事鞭打下人,也會因為一句錯話就趕走伺候他多年的女人。他酗酒的時候越來越多,暴虐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但他完全不在乎……”

曹髦的聲音也有些哽咽。

“我很早就知道姐姐了。父親常對我提起你,說你與你母親生得很像,他始終記得你九歲那年跟伯母來館陶的事。”

“因此,我與姐姐雖見得少,卻感覺無比熟悉。自從來了洛陽,我就想見姐姐,只是苦于沒有機會……”

曹髦的聲音低了下去,夏侯妍明白他的意思,京中如今已無夏侯氏,她被秘密養在司馬昭的別院,除非司馬昭同意,否則,即便是太後和皇帝也沒有由頭召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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