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決裂

決裂

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終于把她從夢中驚醒。

“阿妍,可是做噩夢了?”

夏侯妍愣愣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意識到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夢中的痛楚和絕望太過真實,以至于她現在還沉浸其中,仿佛閉上眼,就能看見漫天的血色。

司馬昭拿着一方溫軟帕子,給她擦拭額上冷汗。

“出了這麽多汗,阿妍定是做了噩夢。別怕,已經沒事了。”

沒事了。

這三個字如今聽在耳中,無比諷刺。

她一把抓住司馬昭的手,死死盯住他。

“我兄長,已經走了,是不是?”

說話間,視線又模糊了。

司馬昭眸中浮起一抹疼惜,緩緩點了點頭。

“嫂嫂呢?嫂嫂的屍體在何處?”

司馬昭在她身邊坐下,眼中盛滿擔憂,語氣則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阿妍,你嫂嫂的屍體,我已命人收斂好,妥善安置。如今,與太初兄長一同葬于夏侯家的陵墓。”

“就在夏侯尚将軍墓旁。”

生則同寝,死則同穴。兄長和嫂嫂既不能同生,死後長眠一處,一定也是願意的。

夏侯妍慢慢抱住雙膝,将頭埋了下去。

不一會,低低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漏出來,聽在司馬昭耳中,只覺痛徹心扉。

“阿妍……”

“不要碰我,你走開,我不想見你。”

伸出的手硬生生懸在半空,司馬昭緩緩收回手,在寬大袖子下握緊。

“好,阿妍不想見我,我便走開。阿妍想要吃什麽、喝什麽、添置東西,直接吩咐下人就好。這裏就是阿妍的家,阿妍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要拘着自己……”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夏侯妍尖聲打斷。

“家?什麽家?我已經沒有家了!這裏不是我家,我不要待在這裏!”

說着,就要起身下床穿靴,誰知眼前一黑,天旋地轉間,整個人險些栽到地上。

司馬昭一把撈起她,将她抱回床上。

“阿妍,你昏迷了兩日兩夜,粒米未進,暫時沒有力氣走動。”

“你乖乖躺下休息,你的兩個侍女都在,叫她們服侍你吃些肉羹,等慢慢養好了身體,你想做什麽,都由你,好不好?”

那句“好不好”,格外溫柔。以往每次他問好不好,她都滿心歡喜的回答“好”。她喜歡他的溫柔,喜歡他用這樣哄小孩似的語氣跟她說話,讓她覺得自己被寵溺着、被呵護着。可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掙紮着向裏靠了靠,“不要碰我。”

司馬昭眼中閃過一絲怔忪,然後,他慢慢收回手。

“阿妍如今,讨厭我了?”

他的聲音中,有抑制不住的微顫,眼眶也泛起一片淡紅。

若是往日,見他這副模樣,她只會心疼的不得了,可是如今……

噩夢中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她定定看着他,凄然開口。

“沒有了,什麽都沒了,父親、母親、兄長、嫂嫂、蓉蓉……一個也沒有了……”

“為什麽?為什麽司馬家的上位路上,被牽連的全是我的家人和朋友?”

“我不讨厭你,我怎麽會讨厭你?可是,你兄長殺了我兄長,夏侯家被夷三族,我們之間,要怎麽面對彼此?”

說出這句話,仿佛打開了閘門,更多的話不受控制般傾瀉而出。

“都是我的錯,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喜歡你。夏侯家和司馬家,本就立場不同,是我太過天真,以為喜歡你只是你我兩個人的事。”

“母親早就說過’三馬食槽’,她一開始就反對我和你在一起,她把我那六年間寫給你的信全部扣下,就是想讓我斷了念想。”

“桓司農提醒過,若有一日曹爽被誅,下一個,就是夏侯家。當初我不信,還傻乎乎的怼了他,如今看來,終究是我執迷不悟,被感情蒙蔽了雙眼,聽不進良言。我早就該離你遠遠的!”

“你們殺曹爽,我沒什麽可說的,他罪有應得。可是現在又來殺我兄長,兄長他沒有野心,沒有兵權,仲權叔要他一同逃去蜀國,他拒絕了;桓司農要他派兵潛伏在洛陽外,他也拒絕了。他早已交出兵權,根本威脅不到你們,你們何苦這樣趕盡殺絕…… ”

“沒有父母,沒有兄嫂,什麽都沒了,只有我一個人了。”

夏侯妍邊哭邊說,越說聲音越大,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守在屋外的惜悅和高迎娣默默擡起袖子擦去眼淚。

“阿妍,你還有我。”

“你兄長殺了我兄長,若是我讓你以命抵命,你肯嗎?”

“你會去殺了你兄長嗎?”

“就算你兄長死了,我兄長也回不來了……”

司馬昭胸中悶痛,顧不得其他,一把将夏侯妍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夏侯妍先還将雙臂蜷縮在胸前,做出抵抗姿态,後來索性張開手抱住他,緊接着,司馬昭肩頭傳來劇痛。

夏侯妍張開嘴,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仿佛奔湧在體內的痛苦、悲傷和怨憤不由她的神識控制,自顧自找到了一個宣洩口。

這一咬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讓她無暇去想其他,腦中有片刻空白,直到血腥味透過層層衣料彌漫到口中……

腥鹹、微甜、溫熱。

夏侯妍不由松開口,司馬昭卻按住她的後頸,讓她更靠近自己。

“咬吧,阿妍,如果這樣能緩解你心裏的難過,阿妍想怎麽咬、咬多久,都好。”

他的動作極盡溫柔,語氣更是小心翼翼。

淚水再次模糊視線,夏侯妍搖了搖頭,緩緩松開環住他的手臂。

“你放開我。”

“離我遠些。”

她語氣冰冷,司馬昭立刻松開手,坐得離她遠了些。

“我家府上的下人,是怎麽處置的?”

此刻的夏侯妍,仿佛虛脫了一般,只是頹然坐在那裏,目光低垂,司馬昭見她如失了魂魄的木偶,心中大恸,卻不敢顯露分毫,只是溫聲道,“依據律令,夏侯府上共計一百七十三名仆從,皆被遷往樂浪郡。”

“樂……浪……郡……”

夏侯妍一字一字的重複着,仿佛在思考那是什麽地方,許久,終于凄然一笑,“遠離故土先人,去那般偏遠苦寒之地,終究是被我夏侯氏連累。”

“阿妍別擔心,一年之後我會想辦法将他們遷回來,各自安置回舊郡。”

“如此,多謝了。”

一個“謝”字出口,仿佛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天塹,也在司馬昭的心頭割開一道口子。

“我呢?”

夏侯妍擡頭看他,目光中已沒了先前的哀傷和疼痛,只餘空茫一片。

“謀逆之罪,皆要夷三族,我身在孝期,不可能嫁人。既然夏侯妍必須死,現在的我,是以什麽身份、什麽名字活着?”

他一早就知道,阿妍是個聰慧通透的女子,且她一慣想到什麽就會說出來,絕不藏着掖着。他愛她坦蕩直接,此刻卻希望她能晚一些再問及這個尖銳的問題。

司馬昭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三個字,“王 元姬”。

夏侯妍怔怔看着他,好半天,喉中才發出幾聲幹澀啞笑。

“呵……呵呵……”

“沒想到,一個死了多年的人還有這般用途。”

司馬昭眸中痛楚之色愈盛。

“阿妍,你別這樣。”

他從不在意別人的言談和看法,但她一句話,就能讓他痛徹心扉,此刻,她語氣中的嘲諷如細密針尖紮在他心頭,令他痛得無以複加,卻無計可施。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盤算這件事的?”

“是兄長決定赴死之時?”

“是曹爽一家被誅之時?”

“還是,……更早?”

望着她不依不饒、不肯後退的眼睛,司馬昭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原來,你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你早就知道有這麽一天了是不是?你們早就想對夏侯家趕盡殺絕了是不是?”

司馬昭擡起頭,眼中滿是哀傷。

“阿妍,我一直努力避免走到這一步,走到這最後、最壞的狀況。但是我沒做到,是我無能。”

夏侯妍搖搖頭,“不,不是這樣的,不要說這些,我不要聽這些。”

“司馬昭,你讓我走吧,你既給了我新的身份,一并給我一個新的人生吧。我不想再留在洛陽,我也不想再見你。我們就此分別,不要再見了。”

司馬昭眼中瞬間沒了溫度,他微微閉眼,眉頭幾不可察的微皺,待睜開眼時,又恢複了方才的溫潤平和。

“阿妍,如今朝局不穩,我不能讓王明山的事再發生。待過些時日,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

他單膝跪在床邊,仰頭看她,眼神真誠,語氣低落到幾乎像哀求,但夏侯妍知道,這不是哀求,而是拒絕。

只需一個眼神,她就知道,他不會放她走。

夏侯妍別過臉,“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許久,身側傳來一個低低的“好”。

“阿妍好好休息,我這就讓你的侍女來照顧你。”

接下來的幾日,司馬昭每次來,夏侯妍都以身體不适為由拒絕見他。他也不強求,只是每次都會在她門外站上半個時辰,有時說上幾句話,有時就只是那麽站着。

不久以後,夏侯妍才明白他所說的“朝局不穩”是什麽意思,原來,就在夏侯玄等人以謀逆罪問斬不久,郭太後就下了一道懿旨,歷數皇帝曹芳之罪,稱其“荒淫無度,亵近倡優,不可以承天緒”,将其廢黜,另立高貴鄉公曹髦為帝。

皇帝失德,所以被廢,多麽名正言順、冠冕堂皇。

很顯然,這一次,郭太後又站到了司馬家這一邊。

新帝曹髦即位,假大将軍司馬師節钺,統領全國諸軍事,并特許其“入朝不趨,奏事不名,劍履上殿”。

短短月餘,天子更替,臣任如初,人人皆知,如今的大魏,是司馬兄弟的天下。

在這期間,夏侯妍住在司馬昭安排的別院中,平靜的吃飯、睡覺、讀書、習字,只是一味避着司馬昭。

“小姐,長壽面來了,是小姐最愛吃的素面,趁着熱乎,小姐快嘗嘗。”

今日是夏侯妍的生辰,但兄嫂新喪,她完全沒有過生日的心情,也不想動那碗長壽面。

“小姐,你好歹吃一口吧,過去你每年生日都要吃夫人親手做的長壽面,今年也不能落下。”

“是啊,小姐,你好歹吃點吧,吃了才有力氣教奴婢識字。”

惜悅和高迎娣左一個、右一個将她圍住,不停勸阻,夏侯妍架不住,便端起碗嘗了一口,略微咀嚼後,她放下筷子。

“這味道,跟平日後廚做的不一樣,是換了廚子嗎?”

惜悅和高迎娣對視一眼,沒有回答。

夏侯妍夾起一根面條仔細看了看,“這面長得也奇怪,有粗有細,有長有短,我從未見過手藝這麽差的廚子。”

見兩人依舊不說話,夏侯妍索性把筷子扔在桌上,“說吧,到底怎麽回事?早說了不過生日,又巴巴将這面送來,苦口婆心勸我吃,有什麽玄機?”

許久,惜悅才低下頭,嗫嚅道“小姐,這……這是司馬将軍親手為您做的,他,他知道您每年生辰都要吃素面,跟後院的廚子學了幾日……”

話音未落,那碗素面已被重重甩落地上,瓷碗碎裂,面條撒了一地。

“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那他知不知道,我不吃他做的東西!”

屋內一片靜默,屋外走廊下的司馬昭靜立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幾日,司馬昭下朝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接近子時才回來,但無論多晚,他總會先到夏侯妍房門口站上半個時辰,天氣轉涼,夜風灌進走廊,他卻只穿一件單衣,如一棵松柏靜立在那裏。

夏侯妍別過臉去,不去看紙窗中映出的修長身影。

時至今日,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這一日,他來得非常急,語氣中有難得的焦灼。

“阿妍,兄長出事了,我要去許昌見他,今夜就走。臨走前,阿妍可否見我一面?”

許久,屋內沒有任何聲音。

“阿妍既不願見我,我就先去了。靳越會負責你的安全,在這洛陽城中,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阿妍,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

門外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完全消失,只餘蕭瑟風聲,夏侯妍始終未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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