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45
自兩百年前魔族一事之後,人間迎來了兩百年的太平。
自然,對黎民百姓是種太平,在修真界,卻算得上另一意義上的劫難。
因為——自那之後,魔族聖地萬魔窟迎來了新的主人。
此人常年一身白衣,一般不輕易露面,露面必有門派或大名修士要遭殃,手段不輸當年魔神。
據說是心上人死于兩百年前那次與魔族的交戰中,先是不相信在修真界瘋找了一百年,又用一百年尋求讓人起死回生之法。
有消息說,此人還是忘情宗白塵仙人的大弟子。
述者慨嘆聞者唏噓,無不搖頭嘆息白塵仙人結了什麽孽,總共收過兩個弟子,一個早年殘害尊師同門投奔魔族,另一個,如今這模樣,怕是也早入魔了。
好在他那小兒子成器,與忘情宗掌門玉清真人的真傳弟子姜小凡結成道侶,兩人形影不離除惡揚善,在修真界撐起不小一片天。
不過,近日來,修真界還有另一個消息。
雖然從小道傳來,無人敢當面議論,卻幾乎人盡知曉。
世間那個最神秘的地方,神秘又古怪的天宮宮主,這一次,閉關了兩百多年,出關了!
說起天宮,後生們許多或許沒聽過,各門派那些長老級別的人卻不陌生。
那本是維護世間秩序的神地,每逢戰亂必有神使到來,三界遇到無法解決的紛争,也多會有神使來審判。
後來不知何時起,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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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最後一次有關天宮的記載,是三四百年前當時的宮主被人手刃、天宮血流成河改頭換面的消息。
也就是現在這位。
本以為經此變動,天宮會再像往常一樣。
不料。從那後天宮徹底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甚至無人知道後來的宮主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
只知道,此人穿紅衣,戴着張精致的白玉面具,似乎在修道上很癡迷,經常閉關。
沈星堯自然不在乎自己聲名,也無所謂外面人對他的臆測。
他沒想到的是,這一過,竟然過去了二百年。
看完下面人送來的這些年修真界記史,沈星堯心頭某個地方一顫,有些許煩惱。
楚雉。
靈文中一次次出現這個名字,以及這些年做過的事。
什麽死去的心上人,又屠掉了哪個門派、殺了哪位仙人。
沈星堯擰緊眉心看完,此門派确實不是什麽正經地方,欺騙少年少女入門然後練成人偶。幾位來自不同宗門德高望重的仙人,實則心比炭黑,死有餘辜。
只是心上人……
這一點,沈星堯始終想不明白。
他承認那時他吻回楚雉太沖動了。細打細算他跟楚雉認識的時間也不過半年,無論對于楚雉還是他,在動辄百年歲月的修真界裏,都算不上什麽。
半年,甚至來不及好好認識一個人。
而兩百年,卻足以忘掉很多。
楚雉想“複活”他,冒天道之大不韪修習禁術,等再見到他,是否真的還記得他模樣?
到最後,沈星堯将這些書都放好,解了多餘的衣物到榻上睡下。
雖然他睡了兩百年,這次醒來,卻不知為何更嗜睡了。
也比以前更懼冷,頂好的蠶絲帛被鋪了兩層,仍覺得不夠。
天宮四季寒冬常年下雪,說實話,他并不喜歡這裏。
沈星堯睡了好幾日,再醒來時,在梅林中見到一個穿白衣的少年。
自然,修道人年齡不能單憑相貌評定,有人築基時已過知命之年,此後自然也是老者之态,也有人活了成百成千歲仍舊少年模樣。
少年見到雪中那一抹紅衣怔了一下,随後面露慌忙與恭敬,隔了些距離朝他行作揖禮,“宮主!”
“叫什麽名字?”
沈星堯問。
少年又愣了下,他聽聞過宮主從前的事跡,也親眼見幾日前宮主如何一出關,血洗了半個天宮。
雖然宮主不在的這些年,天宮內确實可以說污濁不堪。
少年對他又敬又畏,卻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外面因為宮主每次出現都戴着面具,不少對他容貌上的猜測,更多的是猜他奇醜不堪,不然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少年卻認為,宮主聲音這麽好聽,眼睛好看、身影也好看,長得必然不會醜。
今日見到,卻還是看呆了眼。
這哪裏是不會醜,說是畫中走出來的神仙都不為過。
少年意識到已經盯着宮主看了許久,知道這是大不敬,又記起這位宮主脾性的古怪,連忙低頭,“屬下庭松。”
少年心中惶惶,他還記得宮主閉關這些年手握半個天宮權威的淩護法,如何死在宮主手中。
那可是宮主從前最信任的人。
不料宮主并沒有懲罰他,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說道:“以後就由你來掌管天宮。”
庭松猛然擡頭,怔怔的瞪大眼睛。
接着,見宮主果真抛給他一張白玉令牌,是從前淩護法身上那塊。
庭松萬分驚愕,不知宮主此舉是試探他是否像淩護法那樣別有用心,還是真對自己委以重任,卻還未細想就見宮主轉身要走,急忙叫住他,“屬下鬥膽,宮主……是又要閉關嗎?”
外界都流傳宮主醉心道法上的造詣,事實也确實宮主總是閉關,三百多年,他們天宮中所有人見到宮主的次數,屈指可數。
沈星堯邁出去的步子收住,朝他轉過頭。
“不閉關。”沈星堯姿态很随意,“我出去玩。”
出去……玩?
少年再次驚顫,卻因為沈星堯的話,渾身緊繃的器官跟着放松了些。他覺得,宮主并不像傳聞那般。
他見到的宮主,應當是……特別平易近人的。
庭松小心翼翼捧起剛被宮主觸碰過的那塊涼玉,再一次大膽的去看沈星堯,清澈的眸子滿是崇敬。
“宮主厚愛,屬下定萬死不辭為宮主效力,請宮主吩咐!”
沈星堯原本一時興起,并沒想讓他做什麽。
畢竟他做過的很多事最開始都是一時興起。
一時興起,救回了個姓淩的孩童,把他帶到天宮,親自教他功夫修行,給他他想要的。
後來,孩童長大,把他“殺”了。
一時興起,救了對凡人眷侶,眷侶發現他非凡人,想要長生不老,向他求能變成神仙的藥。
他自然沒有能變成神仙的藥。
那對眷侶便起了歹心,叫上整個村鎮的人說他是妖怪,要對付他。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不管經歷多少,總長不住記性。
不過,在那一百多年,他也發現了,上天似乎對他格外眷顧,無論他經歷什麽,都不會真正死去。
最多每次“醒”來,更虛了而已。
這次一時興起,是從白衣少年身上,見到了故人的影子。
沈星堯:“好,那你幫我做兩件事。”
茶樓裏,沈星堯給自己又續了杯熱茶。
身後似乎不少人議論他,沈星堯沒細聽,也不想管。只是聽着臺上說書先生抑揚頓挫的故事,總覺得缺少了什麽。
這時,外面又有人來。
兩人像在争吵什麽,一道稍顯稚嫩的聲音置氣,另一人語氣百般讨好。
突然,氣哼哼的那人聲音停住。
男人便趁機将他的手握住,臉上盡是得逞後的壞笑,聲音卻很清澈,“怎麽了,小白?”
白漾剛安靜下來的臉色再次一變,掙脫出手重重一拳打在他胸口,“你,滾出去,我今天都不想再看到你!”
姜小凡被一拳打在身上嗷嗷直叫,卻還傻笑着,“哦,小白你明天去哪,今天子時一過我就來找你呀。”
白漾氣急,指着外面,“你,現在就滾,馬上滾!”
姜小凡一步三回首不情願,白漾怒目瞪着他,滿滿不耐煩。等人完全從視線消失,一張臉才耷拉下來,楞楞的朝沈星堯的方向看去。
沈星堯此時是背對着他的,白漾只能看到一個背影,正因此,一顆心更是提到了嗓子口,緊張到要喘不過氣來。
白漾在原地僵硬了好一會兒,如今過去兩百年,他也又長高了不少,樣貌上卻沒太大變化,依舊像個十幾歲的小孩。
白漾一步步朝他走去,沈星堯還在喝茶,白漾走到他對面,低頭不可置信看着坐着的人。
“真的是你?”
由于太過震驚,白漾臉上表情都變得扭曲,袖子下的手控制不住顫抖。
白漾在他面前坐下,“當年萬魔窟,你跟我師兄……到底發生了什麽?”
沈星堯當然知道他說的是楚雉。
說道,“大概是,我抛棄了他?”
聽完,白漾又安靜了。
他不是能沉下心的人,卻唯獨一面對師兄的事,就不知該如何好。
師兄的事他全都知道,但是他,這兩百年,甚至沒去見過師兄一面。
“你……喜歡他嗎?”白漾沉默了許久,又問道。“他好像很喜歡你,其實我一開始就發現了,師兄對你和別人都不一樣。”
沈星堯又喝了口茶,目光看去樓外。
白漾默認他不想回答,也不再問,沈星堯确實沒義務因為師兄愛慕他,就也必須對師兄用同樣的感情。
想起從前對他的态度有多不好,白漾又問,“天宮的宮主,是你嗎?”
“是。”
白漾吸了口冷氣,擡頭見他眸色淡淡,并沒有要計較的意思,過了許久,說:“可以的話,你去見我師兄一面吧,讓他知道,你沒有死。你不知道,他這些年有多瘋。”
白漾說完,又搖了搖頭,面色糾結痛苦,“算了,你怎麽做都是你的自由,不過你既然出來了,以我師兄的性子,他一定會去找你的。你……”
白漾最終站起來,“我……我沒什麽要說的了,你當我今天沒來過好了,我先走了。”
沈星堯看着他欲言又止,從始至終小心又拘謹,不由懷疑。
他看起來很兇嗎?
在白漾一出去,身後又響起唏噓聲。
一個衣冠華麗的青年修士自來熟走來,滿面笑容坐在白漾剛坐過的位置,審視又好奇地看着他。
“确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不過,這位小友,修真界的規矩你恐怕不知道吧?”
青年男子說着,手朝他伸來。在快要碰到沈星堯時,被沈星堯輕輕側身避開。
沈星堯面帶笑意,“此話怎講?”
對方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也不惱,修真界中只有身無靈力和修為遠在自己之上的人,才會看不出對方深淺。
他一出生就被門派認定為天才,身上各種資源無數,如今不到一百歲已經元嬰大圓滿。在這凡間的茶樓,面對一點靈力都看不到的沈星堯,理所當然把他當成築基都沒有的凡人。
男人故意說得恐吓,“傳聞萬魔窟中的那位,曾經有個心上人,也穿紅色衣服。後來不知怎麽,死了。”
沈星堯:“所以,他就不準別人穿紅色?”
“……這倒不是。”他沒想到沈星堯聽後會是這反應,目光若有所指落在沈星堯衣服上,這種時候,聽到這樣的話,不應該先擔心一下自己嗎?
“不過,那位現在在修真界聲名惡煞,所有人都不敢招惹,大家雖不說,卻沒有人敢再穿紅衣服的。”男人補充。
沈星堯又抿了口茶,“那就是能穿了。”
男人顯然還有話要說,他從沒見過如此不知死活的人,放在平時他可不會說話這麽和氣,可偏偏對方是個他從未見過的美人兒,讓他心癢癢。
偏偏這時門裏的長老來了,他們此次出來還有要務未完成,青年不得不跟老者一起離開。
沈星堯靜坐着将一場說書聽完,結賬出去後又四處逛了逛,修真界與凡間并沒有明确的界限,大多修士經常會去的地方也有凡人,許多消息是互通的。
他聽到的,大多與楚雉有關,其中說法各異,但更多是偏向負面與惡意。
等他回到天宮時,天已經黑了。
不過,天宮地勢比世間大部分地方都高,也是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沈星堯一回去,就見天宮今日明顯有異常,一個人來勢洶洶,正等着他。
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這兩百年他不知道修了什麽功法,修真界似乎都怕他,天宮中人當然也沒能攔住他。
天空還下着雪,月色與雪色與滿地梅花樹之間,一切潔淨無瑕。
沈星堯回來的還算及時,他們似乎剛打起來不久,也可能楚雉不打算跟他們交手,并沒有人受傷。
身後是天宮近百神使,楚雉一步步朝他走來,周身雪白肅冷,手裏握着的不是劍,而是一張卷起來的宣紙畫卷。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重,目光緊鎖着沈星堯,可沈星堯又覺得他似乎并沒看自己,一時竟也忘了動作,直到楚雉已經站在他面前。
沈星堯感到胳膊一痛,回神時已經被楚雉緊緊抓住雙臂。對方還想繼續将他往懷裏收,臉埋在他頸間嗅了嗅又擡起,那是一種沈星堯說不出來的神情。
瘋狂,收斂。
無措,恐懼。
“是你要見我的。”他道。
沈星堯交給庭松做的兩件事,逮捕楚雉、帶回來,和找回自己丢失的法器扇子。
扇子在楚雉手上,楚雉手裏拿的那張畫,也是他交給庭松的,是他剛從天宮中醒來、處理完天宮逆黨時心情怎麽也平複不下來所畫。
那時他想到的,便是楚雉。
楚雉手收的很緊,幾乎要将他箍向自己,細細感受,還會發現他在顫抖。
沈星堯沒動,由他抱住,“嗯,我想見你。”
他剛說完,身體突然離地,楚雉只抱住他還不夠,竟然将他橫抱了起來。
沈星堯喉嚨動了動,想說話,楚雉直接帶他大步走離了天宮。
庭松追上來時就見宮主被帶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闖禍了。
宮主交給他的事,他一件都沒辦成。不過他覺得,以宮主的實力,不該這麽輕易受人掌控。
宮主跟這個人,認識?
神使們也跟上來,“護法,要追嗎?”
庭松目視前方,已經沒了宮主和楚雉的影子,搖頭。
沈星堯這次醒來身體更差了,卻有察覺神魂像經歷了淬煉,比以前更精粹。
他們的道侶契,自然也沒有了。
沈星堯不知道楚雉要帶他去哪兒,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傳聞裏種種他都有聽聞,但畢竟是傳聞。
兩百年過去,真實情況如何,他并不知道。或許楚雉已經不是心悅他,而是想殺他呢?
在被楚雉放到床榻上時,沈星堯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臂。
楚雉原本要起身,被他這一抓,兩人貼得更近。沈星堯看着他,人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卻又覺得哪都不一樣了。
兩人誰都沒說話,沈星堯就靜靜看着他,他看着楚雉的眼睛,卻發現楚雉眼中并沒有多少光,甚至沒有與他對視過。
最後是楚雉抽回手,沒等沈星堯起來,那只手順着往上滑入他的發間,像當日萬魔窟中他綁住楚雉那樣,把他兩只手綁了起來。
發絲傾然垂落,雪白床榻上,沈星堯被他一路抱回來又放下衣服略微淩亂,松垮的紅衣鋪了半張床,頸下皎皎肌膚若隐若現。
沈星堯垂眸看了眼,笑道:“剛一見面,就玩這個?”
楚雉呼吸一窒,落逃般轉身離開。
楚雉走後,沈星堯從床上坐起,解開束縛的同時,笑意一點點消失。
他将發帶随意一收,并沒有重新把頭發束起來,注視着在楚雉離開後,多出來的那道以神魂凝成的結界。
這種結界很少有人會用,除非下結界的人自己解除,否則,施術者不死、結界便永不會破。
楚雉要把他,困在這裏。
報複他當初的離開?
沈星堯閉了閉眼,他死過很多次,這次的兩百年是他沒想到的。
寬闊的房間幹淨漂亮,像一開始就準備好的。
就算楚雉不這麽做,只要楚雉開口,他也是能留在這裏的。
只是現在,楚雉不知道在做什麽,似乎不太願意見他。
沈星堯想起他修邪功的傳聞,以及剛才在外面時,一擡眼瞥見的那兩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