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田淩飛穿回了那身白色的披風,立在月光下的他面如冠玉,若不是嘴唇上帶着點血色,整個人仿佛玉雕似得。

“你準備在這裏呆到什麽時候。”

冷漠到近乎無機質的眼珠把視線落在田立文的後背上,“這裏是我父母大人的卧室。你難道準備在這裏過夜麽?”

“大人這是預備放我走了麽?”

田立文一手撐在地上,緩緩地起身。

他跪得時間着實長了些,不自覺地腳下一個趔趄。剛想把住一旁的桌子,沒想到田淩飛上前一步直接扶住他的胳膊肘。

田淩飛的下巴正巧觸碰到了田立文的鼻尖,他先是一愣,一朵紅暈飄上玉做的臉頰,接着用力一推。可憐的田立文,直接摔得四腳朝天。要不是他反射性地雙手抱住腦袋,額頭差點磕到桌角。

“大人,您就算看不慣我,也不用摔死我。”

他躺在地上,哭笑不得。

他本以為死病鬼會立即反唇相譏,沒想到這家夥居然一聲不吭。

田淩飛長得那麽大,頭一回和人有如此親密的接觸。他袖子裏的雙手緊握,心髒莫名其妙地一陣狂跳,他心想自己難道是走火入魔了,但是又沒有真氣四溢,血液倒流。

“你還說你沒有練那個《葵花寶典》?”

田淩飛竄到田立文身邊,拎起他的衣領把他一把提溜起來,憤怒地低吼。

他想來想去,一定是這小子練了那本邪門的武功,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他中招。

“什麽?”

Advertisement

田立文根不上他的腦回路,一臉懵逼。

田淩飛以為他故意裝傻,直接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但凡他有一點內力,被人搭住脈搏就會自行運氣護體。然而田淩飛一抓之下,卻只感到對方體內空空,當真是半點真氣也無。也就是因為常年打獵勞作,胳膊腕子比尋常人稍微粗壯一點,竟然真的沒有摸到深奧武學的門道。

田立文好歹也是從小看各種修仙武俠小說長大的,腦子稍微一轉馬上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麽。

“你在刺探我的武功?”

他的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揶揄。

“大人,你不會也想學《葵花寶典》上的武功吧?”

說着,他的眼神一路向下。

“我看你是真的迫不及待想死,完全不想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了。”

田淩飛危險地眯起眼睛,田立文非常識趣地閉上嘴巴。

“跟我來。”

田淩飛轉身跨出房門,被外頭的冷風一吹,他這才感受到自己的全身熱得離譜。

又不是走火入魔,也不像是中毒的樣子,這種前所未有的特殊體驗讓田淩飛莫名其妙,膽戰心驚,卻有一絲甜蜜的悸動。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麽,只曉得自己之前從來都好好的,自打遇上了這孫子才有了這些變化。

在他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之前,這小子必須呆在自己身邊。不然要是被別人知道了這點,用他來拿捏自己。他田淩飛一世英名,豈不是就要掃地了?

想到這裏,田淩飛突然心中大恨。按理說有這麽一個弱點,他應該除之而後快的。偏偏這家夥是自己名義上的孫子,不能輕易動手。

因為父親是讀書人的關系,他從小性格就比常人來得孤高。遭逢大變進宮之後,更是越來越偏激。在宮裏一路拼殺,倒如今成為了皇帝身邊最寵幸的宦官,田淩飛的內心只能用陰暗狠毒來形容,旁人根本琢磨不通。

眼前的這個青年居然成為他這麽多年來遇到的最為棘手的問題,叫這狐貍高傲的自尊心如何忍受的了。

想到這裏,他一個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着才剛站穩的田立文膝蓋上重重踹了一腳。見他“噗通”一下再度趴回地上,他心中的那口惡氣這才得到疏解,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可憐的田立文,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得罪了這個祖宗,他也不敢問。只好呲牙咧嘴挨着痛,一步拖一步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從後門出去往西走,大雪不知道什麽時候漸漸停歇。月亮高挂在鋪滿了銀雪的樹枝上,無人踩過的地上一片潔白,讓人不忍心踏足,唯恐亵渎。不過田淩飛可沒有這種心境,他領着田立文七轉八轉,兩人來到一條結了冰的小河邊。

“你還記得這條河麽?”

田淩飛用下巴指了指。

“我還帶牛來洗過澡呢。”

田立文記得他說過,他送給自己的“財産”裏就包括一條牛。

他今天吹過的牛已經很多了,不在乎再吹一個有關于牛的牛。

田淩飛蹲下,撿起一塊圓形的石頭在手裏,上下抛擲了一會兒。

“可惜河水結冰了,不然可以打水漂。”

“這可是我的絕招,等有機會我打給你看。”

這回不是吹牛,田立文老家門口有一條河。他放了學就喜歡在河邊玩耍,挖螃蟹,打水漂都是他的拿手好戲。

田淩飛斜睨了他一眼沒再說話,扔掉石頭繼續往前走。

兩人沿着小徑,眼看路越走越偏,耳邊傳來不知道是山魈還是貓頭鷹的叫聲,冬夜裏聽起來格外滲人。

就在田立文腦子裏開始腦補《聊齋》劇情的時候,田淩飛終于停下腳步。

“到了。”

田立文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座孤零零的墳頭突兀地出現在一片荒地中。墳頭的土已經被風吹雨淋的幾乎倒塌,要不是前頭豎着一塊石碑,稍微粗心點還真把這簡陋的墳茔當做一塊尋常的小土包。

月光照在長滿了青苔的石碑上,田立文隐隐約約看到上面寫着“先考先妣”的字樣,猜想應該是田淩飛父母的墳墓。

多年沒人祭祀打掃,這墳頭早就荒蕪了。幸虧他們是冬天來的,如果是春天來這裏,荒地上長滿野草,要花好大的功夫才能摸到墳頭。

“這幾年難道你都不曾來祭掃過麽?”

田淩飛轉過頭,眼裏都是責備。

“我和父母搬到山上之前,年年來此祭掃,只是後來……”

“不說了。”

田淩飛一揮手,打斷了他的瞎話。

他從袖口裏拿出一方錦帕,準備用來擦拭墓碑。

“你這要擦到什麽時候去,看我的。”

田立文從小就是拜山的一等好手,麻利地解下腰上的汗巾,三兩下就把墓碑上的草屑青苔全部掃除幹淨。

“有水麽?”

他頭也不回,只把手往後一伸。

田淩飛默默地把一個水囊交到他手裏,看着他把墓碑打濕,又用汗巾擦了一遍。

“你怎麽想着晚上來掃墓呢。我跟你說,明天我們再出來一次,帶上墨水,把墓碑上面這些刻的字再描一遍,保證跟新的一樣。還有,你既然想着要掃墓,就應該預備好一些金銀紙錢,三牲果品……哎,算了,明天我來吧。”

田立文洗刷完墓碑,對着這禿了一塊似得墳頭實在看不下去。又開始培土,因為雪水滲透的緣故,地上都是爛泥,抓起來也容易。

田淩飛看着他忙忙碌碌為自己父母墳頭添土,心痛猛地一動,剛才那走火入魔似得感覺又出現了。

把小墳包整理的有模有樣,田立文拍了拍手起身,“連香也沒帶麽?”

他幹得起勁,袖子上,下擺上乃至臉上都沾滿了泥土。若放在平時,田淩飛難免要大肆嘲笑一番,說他果然是土裏畚食的鄉巴佬。可他現在這副傻樣子落在田淩飛眼裏,居然無比順眼。

冷風吹過,田淩飛突然打了一個激靈。

“你幹嘛?”

田立文被他盯得渾身汗毛倒豎,要不是他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撞上什麽髒東西了。

田淩飛一言不發,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寸長的紅色紙條,又掏出一個火折子,将之點燃。

“這是什麽?”

田立文好奇。

“ 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什麽?”

田立文大驚失色。

“你既然做了我的孫子,我的父母就是你的曾祖父母。他們在天有靈,我當然要把你的八字燒過去,好讓他們知道我田家後繼有人。”

田立文聽到這裏,終于确認自己真的通過層層考驗,徹底瞞過了這位聰慧狡詐的“九千歲”。

“這裏,等事情辦完了,雜家派人把你父母的墳茔移下來,就葬在我爹娘身側。”

田淩飛指了指一旁的空地。

“也好,他們四個人正好可以作伴。閑時還能打打馬吊,摸摸牌九,博博餅。”

田立文點頭。

“我父親最讨厭賭博,可不會你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田淩飛斜眼看他。

“那可糟了,我爹媽都只會種地,恐怕和大人的父母說不到一起去。”

“倒也不是,我母親溫柔和善,沒有門戶之見,最喜歡和人拉家常。”

談起母親,田淩飛整個人都難得地柔和起來。

“有一回我在房裏念書,我娘喚我和她一起去鎮上趕集。我說等我把書看完再走,我娘等不及就自己去了。結果你猜怎麽樣?”

田立文搖搖頭。

“等我把那本書看完,去門口透氣。發現我娘挎着個籃子正在和人說話。”

“你娘趕集回來了?”

“是她剛走到大門口,就遇到了你娘趕集回來。她倆就開始聊天,足足聊了半個時辰都沒有挪一步,集都沒趕上。你說可笑不可笑?”

說着,田淩飛自己也笑了起來,“我娘最喜歡和人講話。偏我父親是個不茍言笑的。聽你說要把你父母的墳遷下來。我想這很好,母親大人以後可以時時找人說話了。”

田立文看着他的笑顏,不絕有些愣住。

不是陰陽怪氣的笑,也沒有随時預備着捅人的笑裏藏刀,此刻的田淩飛眉目舒展,嘴角微翹,眼睛裏好似含了兩只水銀丸子,難得地帶着幾分人氣。

“你怎麽不說話?”

田淩飛見他傻不愣登的模樣,瞪了瞪眼睛,“難道你不喜歡這個主意?怎麽,我爹媽還配不上和你父母做鄰居了?”

“不不不,求之不得,榮幸之至。”

田立文連忙否認。

他心想這才對麽,橫眉冷目的模樣才适合田淩飛。誰能想象一個溫柔活潑的九千歲是什麽模樣。

“等遷好墳,我就叫族長開祠堂,把你父母的牌位放到我家這支下頭。”

“那,那大人您的長生牌位呢?”

田立文最緊張的就是這個。

“等我的生祠建好之後,再把牌位放進去供奉。在此之前……就暫時先配享在我父母的牌位邊吧。”

田淩飛狀似漫不經心地說。

生祠?這不是魏忠賢那家夥最喜歡的玩意兒麽?

田立文心想他們這些做九千歲的品味怎麽都驚人的相似。

他正想着,突然一個白色的影子沖着面門而來。田立文急忙伸手抓住,沒想到入手的觸感卻是滑溜溜,涼冰冰的。放到眼前細瞧,竟是田淩飛用慣的錦帕。

“擦臉。”

田淩飛見他又露出一臉傻樣,不由得又鄙夷地翻了個白眼,“髒死了,別跟我太近。”

說着,擡腳就走。

田立文看着手裏繡着一朵紅色海棠花的帕子,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

噫~~居然熏過香,死太監果然好變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