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京城西苑
夜已深，今天是個無風無月的夜晚。偌大的太液池仿佛一個巨大的黑洞，黑色的湖水裏沒有任何色彩，花草樹木的香味，蟲蟻爬過的窸窣聲都被這純黑的湖水吸走了。
下半夜，負責萬壽宮守衛的侍衛排成松散的隊形，打着哈欠行走在不知道行徑過多少次的路線上。
融化的冬雪從屋檐低落，滾進侍衛的後頸中。冰涼的水滴都不能讓他打起精神，侍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想結束最後一輪巡邏快點回班房裏眯一會兒。
自從上回“仙女獻丹”失敗後，皇帝陛下的心情一日不如一日，即便是陳大人的青詞都不能叫他高興。
更讓人郁悶的是，原先嚴閣老的兒子，那位善于排戲演戲的小衙內最近也突然失寵，殿下已經許久不讓他入宮獻戲了。
雖然搬演的也都是些麻姑獻壽，鶴舞九天之類的神仙道士戲碼，但是小衙內別出心裁，能把個人間的戲臺子布置成天上的模樣，女伶們綁着繩子在梁上飛舞，又是騰雲又是駕霧，把皇帝哄得高興。皇帝一高興，大家的日子才能好過。
這對寵臣父子已經許久沒有被陛下召見，據說是他倆人争着包|養同一個妓|女的事兒被言官參了一本，如今都在家戴罪呢。
皇帝自己可以亂搞，不代表他可以默認臣子亂搞，父子聚麀這種事情更是人倫大忌。
不過這事兒是怎麽捅出來的，要說最有可能的就是錦衣衛或者東廠的番子幹的，畢竟他們連城門口更夫昨天夜裏吃的是馄饨還是燒餅都查得到，京城內外各部官員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掌握中。可是田淩飛這段時間都不在京城，東廠諸事現在都由肖椿肖公公代管。
偏偏誰都知道，肖公公和嚴閣老可被成為本朝的“內相”和“外相”，兩人一個後宮一個前朝合作無間。肖公公的幹兒子娶了嚴閣老的侄孫女，所以也不太可能是肖公公派人下的手。
那麽這件事情就有意思了，總不見得是言官自己逛青樓的時候發現的，因為太祖規定了，本朝官員不得進出留宿青樓楚館。
不管之後陛下怎麽處置這對父子，嚴閣老和肖公公之間卻是實打實地發生了嫌隙。據說那位幹兒子已經把夫人暫時打發回了娘家小住。身為官宦家族的女兒，被安排嫁給閹人之子本來就實在屈辱，嚴閣老的侄孫女據說又羞又氣，一怒之下投缳自|殺。
至于死沒死，深宅大院的也打聽不出來，反正這兩家都注定要反目成仇了。
總之這段時間晦氣事情太多，陛下郁悶下面人的日子也跟着難過，做事都有些沒精打采，連帶這些侍衛們都懈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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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宮的寝殿內，鎏金獸腦香爐內噴出的青色煙霧緩緩升騰。除了皇帝床前的一個香爐，龍床的前後兩端也放了熏香，朱砀躺在軟得如同雲朵般的錦被中，周身彌漫着濃濃的甜香。
忽然間，一道柔和的金光籠罩在皇帝身上，接着是雨落金盤的聲響。皇帝迷迷瞪瞪疑惑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所處的寝殿裏七彩的帷幔無風自動，耳邊隐隐約約地傳來陣陣悅耳的絲竹聲。
他恍恍惚惚地坐了起來，發現床底下雲霧彌漫，白色的祥雲鋪滿了整個宮殿。屋子內燈光晦暗不明，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醒着，又或者還是在夢中。
光着腳試探性地踩了兩下，竟然是軟綿綿的，不是踩在冰冷生硬的地磚上，也不是幹燥厚實的木地板。
皇帝揉了揉眼，定睛細看，因為常年茹素而有些泛黃的面皮如同篩糠一樣抖了起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五色祥光，窗棂旁是玉照瓊臺，門楣下是光照朱戶，柔曼的輕紗後幾個梳着雲髻的女子身影若隐若現。
“這，這是何處？”
皇帝失了魂地自言自語。
“此處乃是瑤池天宮，我等奉西王母之名，迎接人間天子與天上王母密會。”
說話間，一雙塗着丹蔻的手撩開帝王床前的紗幔，身着宮裝荷袂蹁跹的女子沖着朱砀微笑點頭。這女子說不上絕色，然而舉止端莊，身帶異香，自有一番風流。皇帝自诩擁有三宮六院天下絕色，見了這女子也不由得發愣。
“人間天子，說的是我麽？”
他迷迷糊糊，難以置信，都忘記自稱“朕”。
“這天底下除了陛下還有第二個敢稱天子麽？”
“可是，我只是個凡人……西王母，西王母怎麽會和我密會？”
“西王母曾三宴穆天子，七月初七會見漢武帝并賜下仙桃的故事，陛下難道不知道麽？”
“知道，知道……難道是朕這幾年來的虔誠感動了上天，王母娘娘終于要賜給我不死藥了麽？”
“請陛下少坐片刻，娘娘一會兒就駕臨。”
仙姑沒有正面回答皇帝的問題，頓了頓繼續說道，“王母娘娘乃天上聖母，即便是人間天子也不能亵渎。”
“是，是……”
不一會兒，皇帝只聽得一片環佩叮當之聲由遠及近，一朵粉色的花瓣飄到了他的面前。皇帝定睛一看，竟是一片帶着露水的荷花花瓣，他再次确定自己真的來到了瑤池，一想到這裏，不由得激動得渾身戰栗。
“聖母娘娘到！”
裹挾着濃烈的熏香，十幾位彩衣飄飄的仙女們攙扶着一位美婦人出現在了寝殿外。皇帝謹記着仙姑的囑咐，不敢直視王母娘娘的容貌，快走幾步跪在地上。
“朕……寡人，臣……朱砀拜見天上聖母娘娘，娘娘千秋萬代，壽與天齊。”
朱砀語無倫次地叩起頭來。
“王母娘娘”不是別人，正是這群女孩子的首領黃嫦。剛才的那位“仙姑”則是她的好姐妹蕭雲。看着匍匐在地搗頭如蒜的皇帝，她和周圍矗立着的宮女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
皇帝又如何，大鳴朝的天子又如何，還不是照樣乖乖跪在我等面前，實在沒有比這更痛快的事兒了！
“賜座。”
黃嫦說着朝着一旁的龍椅招了招手。那龍椅就像是長了腿兒似得竟然自己跑到他身邊，把皇帝看得目瞪口呆。
這把戲若是給那位小閣老看到一定會一眼識破。這裏當然不是仙境，皇帝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萬壽宮的寝殿。如果屋內再點上幾只蠟燭他就能看清這些太虛幻境一般的布置不過都是障眼法，用來騙騙老眼昏花的皇帝卻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尤其是宮女們從道士那邊偷了大量致幻的香料，布置在宮殿四周，昏黃的燈光加上迷|幻|藥，一個被刻意打造出來的“仙境”就完成了。
皇帝惶恐地坐在龍椅上，甚至不敢坐滿整個凳子。他雖然是人間的天子，在王母娘娘面前也自認只是一介凡人，不敢造次。
“陛下不必如此拘束。我今日下凡就是為了給陛下一個永生的機會，特意與你在此相會。”
黃嫦說道“永生”兩個字時，心裏幾乎是在咬牙切齒。這是她面上卻依然保持着微笑，讓皇帝只覺得如沐春風。
“來人啊，賜不死仙丹。”
聽到終于能夠得到心心念念十多年的不死藥，朱砀不禁老淚縱橫。
他雖然想着要做神仙，但誰知道天上是什麽樣子。萬一上去之後只能做個低等神仙，或者給太上老君生爐子的道士，那也沒什麽滋味。要他說，還是做人間天子最好，永祥榮華富貴，再活五百年，一千年！
“請陛下服藥。”
朱砀看着一個婷婷袅袅，宛如楊柳繡蝶似得女子托着金盤走了過來。金盤之中盛放着一顆朱紅色的藥丸，紅豔似火，就是他念茲在茲已久的不死神藥！
想到這裏，朱砀激動得鼻翼不住歙動，恨不得立即把丹藥投入口中。他連忙站了起來朝着“王母娘娘”深揖到底，接着又朝捧丹藥的仙女行禮。
王母娘娘的容顏不能亵渎，皇帝大着膽子看了仙女一眼，這一看不打緊，他的魂兒都飛到了天上去。
“你……你……”
他認得她！
這女子不就是那天為他試藥的那個“仙子”麽？
“陛下，這位仙女原本是在你宮中伺候的普通宮女，她如今已經位列仙班了。”
仙姑蕭雲說道。
“你是說她吃了丹藥真的成仙了？可是，可是我明明看到她從那麽高的承露臺上掉下來……”
腦漿都崩出來了。
“陛下，摔下來的只是我的肉身，我的魂靈先是飄上承露臺，接着就被騎着青鳥的九天玄女姐姐接引到了仙境。”
小翠說，“這一切都是托陛下的洪福，小翠感激涕零。”
“也就是說，那金丹真的成功了？”
“正是。”
“那張道士呢？他也升仙了麽？”
張道士就是那個和小翠的姐姐小柳一起被摔死的老道。
“張道士沒有服下丹藥，自然無法成仙，他的魂魄被黑白無常勾走，往地府去了。”
“哎，可惜可惜……”
皇帝捶胸頓足，“可惜我讓人把那老道煉出來的金丹都毀了，連藥渣都沒剩下。”
早知道他也吃下去，這會兒已經是神仙了。
“這也是陛下必有的遭遇，不然怎麽能得到王母娘娘的垂憐呢。天上的仙丹，難道還比不上人間的丹藥？”
“對，仙子言之有理。”
皇帝說着，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往金盆摸去。
把丹藥拿在手中，皇帝深深吸了口氣，心想不愧是王母娘娘的不死藥，這馥郁的香味是他平日裏服食的丹藥無法比拟的。
他哪裏知道這香噴噴的紅色糖衣下面包裹着是劇毒無比的烈性毒藥，一旦他服下藥丸，不過須臾就會腸穿肚爛而死。
所有的宮女們都盯着皇帝的一舉一動，看着他撚起丹藥放到嘴邊。
“仙子為何發抖？”
眼看仙丹就要進口，皇帝卻見小翠捧着金盤的胳膊不住地發抖。
“我，我，陛下……”
小翠畢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被皇帝如此近距離的逼視，忍不住害怕起來。
朱砀不由得狐疑地多看她兩眼。
這一看不得了，就看到小翠露在袖子下的一雙皓腕，那上頭隐隐地露出兩道血痕，朱砀心下一驚。
一把抓過小翠的胳膊，掀開她的袖管，映入眼簾的，是整條胳膊上縱橫交錯傷疊舊傷的刀疤。
“你不是仙女！你是宮女假扮的！”
皇帝手一抖，紅丸落地。
“姐妹們，上！”
眼看計謀敗落，黃嫦大喝一聲。
嘉靖皇帝沒有被宮女搞死是我讀明史最遺憾的事情之一（另外就是土木堡留學的那位），只能自己割腿肉來滿足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