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烤鴨
第三章烤鴨
叮咚的水聲,聽得外面等候的差役一乍一乍的,不敢确定發生了什麽。想跟進去吧,燈卻滅了,怎個回事?
內室忽然黑漆,絡雪心髒噗噗猛跳。
轉瞬隋雲瑾踅了出來,她連忙舉燈進去,撲到浴桶旁:“小姐,大人莫吓着我家小姐了。”
擱好燈臺,這才看到小姐整個兒都掩藏在水裏,只剩了顆妩媚的腦袋。
浴桶中飄着花瓣和小姐的裙袂,還好還好,那冷隽官爺什麽也沒看到。
還是她們小姐聰明!
她便揩過巾子替姝黛擦拭起來。
姝黛臉頰迅速地恢複了原色,心裏默默怄氣,這官爺莫非以為她在房中私藏青倌?
可笑,男子能幽會青樓,她便藏了青倌又何如?
只初來乍到不好開罪,畢竟她到邺京是為謀求出路,且姨母家亦為官,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沒準幾時自己還要賺他的錢。
姝黛便穿上襦裙,想了想剛才那倉促來不及回顧的畫面,應該并沒瞧見要緊的吧。
她又偏是披一件寬大的罩衣在外面,掩了身形才從內室裏走出。
隋雲瑾負手立在客廳圓桌旁,寬肩腿長窄腰,俊面如玉。這是個生得清威矜貴的男人,身量八尺餘,他的眉濃,鳳目狹而似斂着笑,但細看卻分明是冷靜,一襲綠色官服亦能被他襯得翩翩谪仙氣。
不用回頭看,只嗅着那抹微妙幽香襲近,便知道女人出來了。
姝黛瞥了瞥官爺的錦袍,還有腰間佩戴的宮縧玉佩。五品以上官員着緋色,七品以上着綠色,六品官員才夠格戴玉佩。那麽應當是個六品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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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姨夫是從四品上的官員,心裏有了計較,不亢不卑。仔細鞠一禮,問道:“大人深夜所查何事?民女初入邺京未足一日,不知何處觸犯了大人,等不及明日白天再問?”
言辭雖嬌酥軟語,可底子裏卻夾着質問。
呵,竟一語窺出不是外表所示的那般嬌柔。
隋雲瑾餘光瞥見她凝脂般的臉,才沐浴過的肌膚吹彈可破,一顆細致的美人痣越發灼豔。
他略掀眼簾,沉聲道:“自是為了刑部要案。姑娘第一次入邺京,不知所來為何?城內可有親友,若有,為何不借住親友處,而投宿酒家?”
嗓音淡漠,不容忍輕慢的勢氣。略一觑她衣着,似檢查是否妥當。
邺京果然藏龍卧虎之地,今晚姝黛游逛街頭,已經見識到許多英傑才俊,卻都不敵眼前這位六品官。
但又如何,前未婚夫趙家公子也生得倜傥,姝黛還不是一樣不把男人的表相挂在心上。
她聽出是為查案子,驀然想到了眼角的紅痣——白天商販提過采花盜生有美人痣,不會這麽巧合,竟能栽到自己身上?
一時櫻唇勻出笑弧,只覺稀罕荒謬,她連抓只雞都抓不起,何況抓一群七尺男兒。
姝黛兀自恭敬道:“民女投奔親戚而來,因時辰傍晚,不好貿然上門打擾,遂在酒店暫宿一晚。大人這般審問我,莫非覺得我與采花賊有關聯?未免太過高看了。”
女子杏眸漣漪,被卷長的睫毛裝飾得楚楚含情,她竟是直指采花賊,毫無一絲市井民女該有的怯意。
商戶出來果真不一樣。
隋雲瑾出身百年士族,簪纓顯爵,見慣了貴女的持謹飾作,少見張揚媚俗商女。
被她笑得恍惚了一瞬,只一低頭,撞入眼簾是她雪膩的頸子,頓又浮現出那一幕水房朦胧的曲媚。
他容色更冷了:“如何偏挑這個時候來?入城後立即與馬車分開,一路為何不停搭讪男子?今晚帶進來的少年郎倌,被你藏去了哪裏?”
冤枉,竟然跟蹤自己一路。
姝黛仰頭,反問道:“大人這口吻,聽着卻似在調查逾越的婦人?恕我抱歉,尚待閨中未嫁,遵守律令,且亦有出門交友的自由。”
“一個月前便與姨母通過信,從平江府北上入京,剛好這個時間到。傍晚與車夫分開,是去逛夜市了,邺京繁華聞名天下,初來乍到逛逛情理之中。莫非民女出門結友,今後還須得大人的首肯?”
她口若珠玑,目距咫尺,看到男人瞳孔裏逐漸倒映出自己,驀覺這話說得含糊旖旎,仿佛兩人有關系似的。
她臉頰刷地一紅,立刻銳利揚了氣勢,豎起屏障來。
隋雲瑾薄唇掖緊,瞬然垂睫,眸中又淡了。
咿,兩個相向站立,一番對話女子竟毫不輸場。要知道,京中多少閨秀争先恐後想結識隋世子,可都懾于他孤清氣勢。
旁邊的部屬與士兵看得一愣愣的,莫名竟覺談話內容像……像個戴綠帽的夫君在審問紅杏出牆的嬌妻,你說怎麽回事就?
正說着,半敞的門上響起敲擊聲,一名褐衣小厮手裏提着個雙層食盒,盒蓋嵌有木牌,上寫“荷葉蒸雞”、“烤野鴨”。敲完門猛一擡頭,被眼前對峙的俊男美女驚詫,吶道:“客人您訂的夜宵送來了。”
絡雪立時忘記了僵持的氛圍,緊忙跑過去接。
隋雲瑾順勢掃了眼,隔着盒蓋都能聞見滋滋冒油的肉香味。
邺京姑娘多愛享樂,卻更追求體态勻美,少有深夜還大肆進食的。忍不住又看了看姝黛,女子身段莞爾纖盈,雖瘦但并非沒肉,竟睡前還吃如此油膩!
他斂起目光,忽地壓低聲音:“姑娘身上的香氣哪裏來的,是何種成分?”
冷面無情的秉公辦事,絕沒其他二心。
姝黛的胭脂玉露皆是親手用各色花草或藥材調制,當然不止呈現單一的花香氣,而味道亦點綴得恰到怡然。每有旁人誇她好聞,但不會刻意問成分,更不似他這般敏感,問個話還凝着眉頭。
若放在往常,她就認真解釋了,此刻卻因着一日疲憊與怄氣,不肯好好講話。
她偏是故意踮起腳尖,貼近他青黑色的帽帶道:“民女的體香,大人連這也要查麽?”
她貼近他肩側,姣美的臉頰便也與他視線垂直。隋雲瑾鳳眼微沉,只見姝黛珍珠耳環潔白無瑕,細嫩的絨毛依稀可見。
男子指尖顫了顫,錯開肩膀:“我會查證你所說的每一句話。京城天子腳下,法紀律令嚴明,姑娘初來乍到,還望行事謹慎!”
言罷,拂袖走出屋去了。
樓道光影忽明忽暗。
一衆部屬跟随下樓梯,疑惑道:“郎中為何不問她尋訪的是哪家親戚?”
隋雲瑾應道:“衣縷精美,言辭膽大,并不懼官。身份可疑,問出的也未必是真。倘若她親戚亦是個官家,問了則徒添閑隙。不如不問,便有瓜葛也無妨!”
原來如此,要論做官的厚黑之學,還得他們世家閥族的深谙——
部屬頓覺大人高見,憋不住好奇起來:“那姑娘美是真美,屬下在邺京從未見過這等顏色,卻也着實大膽,若要是采花大盜,怕沒幾個純情男兒經得起誘惑。剛才她抵在郎中耳畔,最後說了句甚?”
連同背後的士兵也豎起了耳朵。
他們都十分好奇郎中拍門進去,看到了什麽,以致還要提一句“收拾好出來問話”。
隋雲瑾終于耳際後知後覺地一燙,怎奈樓道中看不清。
“商女不羁。”他磨齒,幾分愠意地寡漠吩咐:“不管她與采花盜有否關聯,暫時都盯着。即便不是,以她生得嬌貌,也提防被采花盜盯上。”
若盯上,或便可順藤摸瓜。
那還是利用她嘛。
果然被大人盯上就沒有白浪費的目标。
屬下佩服應“是”,而後出了燕歌趙舞的廣聚軒酒樓。
當了一日差,擱城門口吹風吃土,比平日待在曹部裏辛苦多了。也就郎中能堅持,哥幾個都累得快散架,還是趕緊回廨舍去休息。
*
四樓的貴賓房裏頓然安靜下來,絡雪合起房門,這下紮實地別好門闩,檢查了幾遍。
姝黛褪下絲綢罩衣,露出內裏一抹暗花細絲褶緞襦裙,尖銳地防備也跟着罩衣卸下。
因為着急出屋對話,肌膚上未拭盡的水氣把衣縷熏得濕蒙蒙的,一時想起适才沐浴被撞進的那慕,不免暗生赧然。
只面上做着若無其事,反正絡雪這個丫鬟沒甚心機,不曉得發問。
她從前什麽也無須憂慮,慵慵松松的,出嫁前是大小姐,若嫁給趙渣亦衣食無憂,繼母看在趙家的份上尚不敢過分作難。
她也不喜歡尖銳刁難的事,便是那吊眼的小通房哭得嘤嘤切切,姝黛也只幽慢叱一句:“是誰的找誰去,別在我這哭。不相幹的,本小姐沒興趣!”
然現在可好,前不知何處,後則絕不走退路,便像是硬生生從柔光的珍珠上,蹦出了針刺,得自己展露鋒芒,自保、自謀、自鑽自營了。
但這是她選擇的,無可置喙。
只是應對一次曹部職官,何足挂齒。
姝黛咬了咬唇瓣,先把東西吃了再說吧。
主婢二個于是在花梨木圓桌旁坐下。
一盤荷葉蒸雞嫩黃軟爛,滋味鮮醇适口,還融有荷葉的清潤甘香,筷子輕輕一夾就化開。炭烤野鴨雖瘦而不柴,鴨皮酥脆,鴨肉緊實味美……唔,果然美食最能疏悶解郁。
兩人邊吃邊數落着那年輕官郎的不識好歹,奸惡不分,趾高氣揚,仗勢欺人。又憧憬起街市上還有野狐貍肉、煎鹌子、烤野鵝、蜜煎雕花等新鮮花樣,今後可慢慢品嘗。
飽腹完夜宵,滿足地睡下了。
一覺到次日早上醒來,日麗風清,姝黛梳妝打扮好,便到樓下結過賬,往姨母的府上去。
姨母信上說,大姨夫官至從四品上光祿寺少卿,住在長興坊,長興坊恰在秘書省附近,位置十分好找。
正是上午巳時,一條禦街熱熱鬧鬧,馬車拐過幾道巷子,看到一座高挂“溫府”牌匾的便到了。
只見銅色的牌匾系着大紅綢,門面也貼有囍字樣,臺階上鋪設殷紅地毯,彰顯着紅火的吉隆之喜。
門前地上卻很不和諧的倒着幾只破桶,從桶中溢出泔水、菜葉,還有破鞋,散發出酸馊的氣味。
前院舟管家正捏着鼻子,站在臺階吆喝道:“都給我利索點,把這些垃圾雜碎趕快清洗去,回頭讓禦史瞧見了,該逮着機會奏本子!”
府上昨天才給四小姐辦完婚慶,滿院子的瑣事今日善後,舟管家也就剛才訓話那半個時辰功夫沒出來瞧,竟然不知道誰人在門前打翻了一車馊水。
你說過分不過分?走哪條路不翻,偏往人家喜事門前翻?
破桶與破鞋,莫非含沙射影,什麽意思嘛!
他腆着肚子吆喝,瞅見姝黛俏瑩瑩地從馬車裏下來,一襲煙籠绮雲襦裙,肌膚嫩白得像發光,唇如朱櫻,面若桃花。
連忙上前道:“這位小姐是……?若為看熱鬧,還請暫移他處,仔細沾了水漬!”
舟管家在溫府當差多年了,從沒見過如此标志女子,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嬌貴。
姝黛站定,詫異地望着這一幕,挂紅綢是辦喜事,然姨母在信上只字未提及。
她忙揖了一揖,柔聲道:“管家叔叔誤會,我是平江府尤氏長女,前來拜訪姨母,煩請通報。”
話說罷,掏出姨母寄來的信件。
舟管家一愣想起來,打月前大夫人就提過,結果匆忙辦喜事忙得忘記了。
這位尤小姐雖多年未見,然年年春夏之際,都往溫府寄一回鮮果子鮮茶還有蘇杭的點心,有時寄得多,大夫人還給賞賜一二盒。
大夫人乃溫府掌家的主母,尤小姐可是她的親外甥女诶。
見姝黛穿衣首飾雍雅精貴,舟管家連忙殷切地往裏引:“原是表小姐到了,大夫人早便囑咐,近日一直讓人在碼頭迎接。表小姐稍作休息,我這就讓人去禀報。”
抖袖而出,又命下人看茶。
姝黛大方悠然應聲:“喏,勞煩管家叔叔。”跟着往前院客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