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溫府
第四章溫府
大晉朝四品官的年俸一千餘兩,再加其餘料錢衣賜、祿粟、職田等,歷年下來豐裕。大姨夫溫譽任職光祿寺少卿,給皇上辦祭祀、朝會、宴席之事,故而油水也足。
溫府有五進院,府內雕梁畫柱,風格點綴分外考究,即便一條石徑都用鵝卵石鋪成“步步高升”的竹節形狀。
姝黛入座前院客堂裏,白玉瓷杯中碧螺春徐徐展開鮮翠的色澤,甘醇馥郁。大姨母都離鄉多少年了,仍還鐘情于江南的茶葉。
她持起杯盞抿了一口,心中湧起親切的悸動。
仰頭打量四面的景致,屋梁橫橼都采用上好的深褐色木頭,有一種森然的肅穆感,卻又不顯得郁沉。正中的影璧挂一幅偌大的松齡鶴壽圖,右下角蓋着官戳。
姝黛曉得這種印戳,從前去平江府尹府上做客時,曾聽介紹過。朝中得用的官員,若家中老者過壽,便由其任職的部署派一份賀禮,其中必有官戳壽圖,乃是尋常人等難求的榮譽。若官員聲望大些,或還能得皇帝的欽賜。
饒是江南商賈富庶,可府邸再精美也是讓人眼前一亮的華麗。對比之下,這邺京官貴無處不突顯的煊赫顯耀,則讓貫日優渥的姝黛,也不自覺扳直腰肢拘謹了幾分。
姝黛已經好些年沒見大姨母了,其實算來,一共也只見過兩回。
第一回是在她九歲,跟随母親來京城拜訪姨母。恰逢一處宅邸的主人急于籌錢賣房,彼時連年邊關打仗、中原水澇,錢糧都挺吃緊的,邺京也不似現今錦簇熱鬧,母親卻掏出儲蓄把房子買了下來。
回到平江府後,她父親尤鈞不解,責怪母親不與商議。母親便答:“眼下生意雖只在平江府,他年誰知會不會北上,你既不喜,這棟宅邸便算是我們娘兒倆的,幾時我若不在了,黛兒還能有點自個的體己。”
誰知道隔年竟一語成谶,母親難産生下弟弟尤翊後便去了。念及姝黛還小,便将宅邸托與大姨母代為打理,只待她擔事兒了收回來。
第二次見便是在母親逝世時,十歲的姝黛看着襁褓中小小一只的尤翊,惶惶不知所措。大姨母穿一襲雲紋縷金褙子半蹲,寬厚的手掌攬過她,在她削薄肩膀上拍了拍。那掌心暖潤有溫度,讓她記憶尤深。
之後姝黛每年都從江南寄些水果茶葉,姨母有時也讓人捎帶物品來,算是一種走動。
此番到邺京,是她的權衡之舉。或還可在姨母身邊觀一觀京貴風頭,待把母親買下的宅邸收回,再仔細下一步打算。
否則留在平江府,她亦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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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游神中,廊上傳來裙裾拂風的碎響,聽聲音似有幾個人。她只當姨母來了,連忙勻出笑靥站起:“姨母……”
甜柔的嗓音,擡頭看,原是個穿紫色褙子盤圓髻的高階女仆,身後跟随兩名丫鬟。婦人身量适中,兩只眼睛一大一小,小的那只雙眼皮,大的單眼皮,如此一相襯,差異倒不明顯了。
姝黛稍稍一愣,便彎起紅唇,從容喚了句:“俞嬷嬷好。”
大夫人身邊的俞嬷嬷,七年前見到表姑娘時,才是個纖弱小女。沒想到那匆匆一眼,還能記得自己。
一時上下打量,且看姑娘家嬌顏絕麗,慵松中帶着一縷媚,不拘不疏怯,心裏不由得暗嘆。溫潤道:“大夫人聽說表姑娘來,歡喜不已,讓老奴接姑娘去後院,請随我來。”
“喏,辛苦俞嬷嬷了。”姝黛謙虛一揖,帶上絡雪跟着起身。
一路游廊回轉,只見到處挂着紅燈籠與彩綢,窗棱也貼着囍字,不由啓口問道:“聽前頭管家說,昨日才剛辦過喜事,姨母信上未提及,不知是哪位表兄或姐姐,姝黛應當早些準備禮物則個。”
俞嬷嬷腳步慢下來。
四小姐的這樁婚,提起來真可謂一灘渾水,在京中被議論有些日子了。從議親到成親哪一步都辦得大夫人焦頭爛額,此刻還在後院捏額頭呢。
看在表姑娘記得自己的份上,俞嬷嬷有心稍作提點,便道:“是四小姐,與邬府三公子的親事。大夫人念及時間倉促,怕表姑娘一路颠簸勞累,故而沒說,表姑娘勿往心裏去。”
特地在“邬府”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姝黛垂眸,這位四姐姐溫菡她記得,比自己要年長一歲,初見時拍着胸說邺京有全天下最多好吃的,直讓小姝黛惦記了許久。
溫菡兩年前定下的親,定的乃是散騎常侍赫家的大公子,職任定遠将軍。
關于溫菡和定遠将軍的親事,姨母十分高興,特特在信中提過。說男方忙于打仗成親晚了,比溫菡大上七歲,大點兒好,能疼人。還說赫家與慶綏侯府隋家是姻親,慶綏侯府老夫人乃是開-祖-皇帝的義女、先帝的義妹,這層關系不是誰想就能攀上的,所以姝黛記憶深刻。
怎麽忽然就換了個人成親,換成邬府了呢?
她微擡杏眼,看俞嬷嬷颔着肩兀自碎步端行,似乎不愛提及,也就納在心裏頭沒問下去。
忽想起進府時看見的破桶和泔水,等閑誰敢在官家門前造次?怕是有些淵源。暗自慶幸昨夜在酒樓住了一宿,避免了唐突尴尬。
便只望向院子裏剪裁精致的花草,誇贊道:“姨母慣是體貼人,我心曉得。瞧府上的植卉打理得真好看,像畫兒一般。”
俞嬷嬷曉得她聽明了暗示,都道商女心多繁密,看來果是個通透的。
也對,由後母養大的繼女,怎可能沒點兒計量。看表姑娘姿容姣娜,雪肌蜂腰,慵慵悠然的氣質,身上用度無不美貴,她若是個老實的,何能過得舒閑?
聽說把江南道首富嫡子的親都退了,進京來投靠,如此狠下心的魄力,之後指不定攀附哪門高枝呢。
俞嬷嬷有心留路,便跟着附和了幾句,說京中各家都比花比草的,大夫人這座內院的設計親力親為,很得到衆人誇獎。
而後繼續往景弘院走去。
*
上房景弘院裏,靜心用的蘆荟熏香在紋理細膩的瓷盤上細煙袅袅。大陶氏靠坐在正屋的錦椅上板着臉,眉頭蹙成團,讓身後的婢女按捏太陽穴。
誰家做的事,真是可惡之極,害得大陶氏今兒早上丢大臉了!
昨日才辦過親事,府上喜氣還未散,卻被人在門前倒了馊桶——傳出去,各家圈子裏又有得笑談。
還是在晨昏定省的時候,那會兒管家也在前院訓話家奴,竟然沒個人發現。下人匆匆跑來禀報的時候,二房夫人卓氏的快意都快寫到臉上,直喚道:“大嫂趕緊前去看看,看誰敢張狂如此,仔細告到皇上跟前去!”
卓氏托着大陶氏來到府門前,看到那幾只破桶、破鞋、滿地流的泔水,兩腮的肌肉終于是繃不住。
破桶意即破罐子破摔,破鞋也在諷刺四姑娘吧,這招真夠絕的。
卓氏帕子捂住口鼻,用咳嗽掩飾笑聲,扭着屁股就回後院。
當大陶氏她沒發現?
這門婚事辦得,樁樁件件真是氣诶。
此刻蔡田家的站在旁邊,邊沏茶邊安撫道:“尚書右丞府上也真夠陰險,昨日四小姐出閣喜宴,他們卻是平和的參加了,轉頭卻在咱們府門倒馊水。甭怪老奴以小人之心揣度,此事非他們做的不可。自家姑娘相中的女婿看不住,被搶走是沒本事,卻怪到我們四小姐頭上來!”
“尚書右丞,掌辯六官之儀,糾正省內,劾禦史舉不當者。他可好,帶頭使陰招,知法犯-法麽!”
大陶氏聽得不說話,一襲碧霞緞料罩衣跟着憋悶的氣息起伏。她近二年略比從前發了福,也就是想着兩個兒子都娶了親,馬上四姑娘又要嫁入散騎常侍赫家,諸事寬悠了。
誰曾想到赫家的大公子竟然去年秋天戰死沙場,屍骨無存了呢。
婚事也就沒了下文。
四姑娘溫菡和尚書右丞府的淩三小姐關系好,去府上玩的時候,被蟲子咬到,正好遇上邬家的三兒子邬奕颢,便問他借了手帕。誰知竟看對眼了,借了帕子還帕子,兩廂相處上。
可這邬三原是尚書右丞淩家相中的女婿,結果就被溫菡搶到手。
起先是瞞着所有人的,今年春日細雨蒙蒙,衆人去百卉園踏青之際,卻被撞見他兩個在偏僻小閣中私會。
那麽多家官貴在場,再也藏不住,誰都知道了,只好匆匆議婚。
議婚之前,尚書右丞淩家的二公子上門去,砸了邬家的前院,淩三小姐也與溫菡徹底斷掰了。
那邬家雖是百年的門閥,可邬老頭子在朝中不過挂空名的寄祿官,沒甚實權。六七個兒子也擠在一座四進的宅子裏,将來各房還要娶媳婦,屋子都不夠住。
邬家正愁弄不到錢呢,可好,自個四姑娘送上門來,可不逮着他們溫府往狠榨。婚禮之前提這提那的要求,彩禮也給的少,還要大陶氏她閨女的嫁妝高。理由估摸着就是,四姑娘溫菡已經被他邬家老三睡了,不娶就是不潔,非嫁他不可。
可沒把大陶氏氣得一口老血嗆喉。
大陶氏原本指望四姑娘嫁赫家,赫家主母是慶綏侯府老夫人的女兒,攀上赫家就相當于攀上了慶綏侯府這門高枝。
誰曾想鬧這麽一出。
赫家大兒子戰死還未滿半年,四姑娘這一嫁,別說尚書右丞淩家鬧翻臉,還把赫家連同慶綏侯府都一同得罪了。
慶綏侯府的處事一貫彎繞玩得甚陰,要麽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要麽犯上了準不會落得太輕松。
侯府的隋老侯爺前兩年剛過世,老夫人本就受了打擊,這大外孫子又戰死,更是病得數月躺在床上。正節骨眼兒,如今自家四姑娘再另嫁,他們明面上安妥,私下不知如何做想。
可得罪不起啊。
大陶氏嘆口氣道:“也未必是尚書右丞淩家搗的亂,昨日宴客,他們淩家卻是來參加的。反而前親家赫家府上沒來,沒準赫家幹的也未必。”
蔡田家的不解:“可赫家雖不來,慶綏侯府莫不是來了嗎?還送上一份賀禮。”
大陶氏搖了搖頭:“要麽怎說慶綏侯府最是惹不得的,明面上做越好看,才越叫人抓不到漏洞。總之這件事不宜深究,過了就過了吧,派人打掃幹淨也就算了。”
蔡田家的不甘道:“再怎麽說也欺軟怕硬,事情不是一個人能做出來的,他們怎就不去男方邬家那邊鬧,擱咱們門前倒泔水?這口窩囊氣,大夫人咽得憋屈。”
誰說不是呢?說得大陶氏額頭又犯緊起來。
這事怪就怪自己四姑娘溫菡眼皮子淺、耳根軟,那邬老三長得臉皮好看,嘴能哄,雖說兩個人互相有意,可指不定是誰先起的主意!
她這閨女本來打算嫁給将門侯門,結果卻配了個落寞的士族邬家。規矩一大堆,本事沒幾樣,撿着她溫府大便宜了,光祿寺多有油水的一個部門!
正說着話,聽及外面腳步聲襲近,隐約姑娘潤柔的嗓音。大陶氏便打住道:“怕是黛兒來了,我這個外甥女總歸是讨巧,年年寄東西來。可憐我二妹早逝,撇下一對子女歸繼室将養,也不知現今如何模樣了。”
怕就只怕,又來一個要讨債的。
讓別把溫菡這事兒說給她,表姑娘才因為通房懷孕退婚,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抿了口茶水,換就一副笑容調正坐姿。
蔡田家的連忙躬身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