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撓心
第十一章撓心
安邑坊在東市的南向,這一塊靠近官貴居住區,又離着外城的市井坊巷不遠,自成一種熱鬧特色。
馬車走過大道,姝黛便牽着溫蕾下來,憑借記憶尋找宅子。
記得位置并不屬于坊內中心,卻也在當街處。當年原房主急着用錢,剛裝潢好便要賣,母親便撿了漏。說起來還是一座簇新的宅子呢,不曉得這些年姨母打理得怎樣了。
溫蕾邊走邊納悶道:“黛兒表姐的宅子原來和大姑母家在一個坊內?”
大姑母應該就是崔瓊荷的母親了,姝黛答她:“如此麽?之後得空還可上門拜訪,今日空着手,便先且看看自己宅子吧。”
忽然睇見有處漆紅大門前矗立一對小石獅,有香樟樹探出牆頭來。
她便記起是這裏了,八年前那香樟樹剛移栽沒多久,如今應已長得高出了牆。
而看白牆青瓦,俨然富有生機,并無頹敗死寂。
只隔着院牆,也看得姝黛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宅子。仿佛依稀留有關于與母親的回憶。
真想立刻就把它收拾妥當,搬進去,從此便是她躺卧的米蟲窩,然後做下一步經營打算。
正驚詫門前未上鎖,還挂着燈籠,疑惑有人住。
溫蕾已經停步不前了,拽住她嗫嚅:“是這裏嗎?可這兒是大姑母家,黛兒表姐的宅子也在這?”
唔?
姝黛詫異轉頭問:“當然是這。裏面住的竟是大姑母,什麽時候的事?”
溫蕾點着頭:“好些年了,還是我母親讓他們住的呢。當年大姑母領了一大家子回邺京,母親愁他們無處落腳,就給騰了處院子,沒想到竟是黛兒表姐的。大姑母話多,仔細被她瞧見了,又該咕咕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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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黛眼前浮起崔瓊荷那句:“怎麽辦,地兒都要被占去了。”總算明白話中何意。
……但這麽多年了,姨母卻從未在信中告訴過自己,及至她來了邺京,也只字未提。
大姑母是麻老太太的長女,應比姨母還要長上幾歲,幾年住下來,府上必然得有上下三代了,又如何能說挪窩就挪窩?
她心中急切搬進自己的宅子,不由得凝起眉頭。但此時急也沒用,今日既然知曉了,等回去問清楚姨母再做計量。
姝黛便按捺下沖動,展顏淡笑道:“原來如此,我卻一直未知,那便算了,改日問問姨母再說。”
傍晚夕陽逐漸落山,把邺京城籠罩得一片金黃。大晉朝素不禁宵,各條街上的攤子販子仿佛憑空湧出來,蠢蠢欲動開始了經營夜市。
姝黛初來乍到,既已同姨母說出門逛逛,晚一點回府自然無妨。
兩人帶着丫鬟在街上閑逛,忽然溫蕾眼尖,瞥見秘書監家的三公子江禹衍,正一襲月白綢袍翩翩,跟在他二哥後面往淩霄閣裏進去。
這淩霄閣乃是邺京第一大高級的消遣地兒,裏面男倌女伎個個驚才風逸,容貌出挑,而且還自恃清高只賣藝不賣-身,是以頗為吸引官貴閑人等進去飲酒賞樂。
可再怎麽着,它也是個尋歡作樂的銷金窟!
沒想到啊沒想到,幾日不見,江老三你學長進了!
溫蕾氣哼哼地跺腳,拉住姝黛的袖子忽然心生一計:“黛兒表姐想不想見識京中最好玩的消遣地兒,我這就帶你去。”
姝黛樂得說“好啊。”
溫蕾先把她帶去了一間衣鋪子。
從主子到婢女,人人各換了身男裝。
眼見着姝黛披上銀白色的雲錦常袍,青絲高束,朱唇玉面,轉頭便成了個俊俏兒郎。
溫蕾不由盯着她胸襟緊束的白綢,唏噓道:“也還好你瘦些,若換成稍微胖點兒的,這都箍不住了,還裝什麽男兒?”
說得姝黛臉紅,本就箍得喘氣憋悶了,她把斜襟理了理,嗔怪道:“貧嘴,換身衣裳就聽你唠叨數次,再唠叨就脫下不去了!”
嘴上如此說,人卻也不窘,她對妍姿媚态并無羞恥,美就是了,又如何,給自己看的。
臉紅只是因為一剎那,眼前驀然想起在酒樓裏,被某個六品職官闖進水房撞見的窘迫罷。
“哧哧,”絡雪低聲笑。她們小姐可會長了,妖姣的小腰,豐盈酥峰,緊翹的美臀,真真是個尤物。
她十歲開始伺候小姐,只見小姐從十三歲開始,身段年年一副模樣。可是就這樣,都不知道為何趙家公子還要找個不上臺面的通房,除了會使小心機,哪樣比得上自家小姐又嬌又貴的皮毛?
幾人大大咧咧去了淩霄閣。
坐在二樓靠欄杆邊的位置,正好能望見底下圓臺上彈琴起舞的伎人。
小圓桌擺了蜂蜜紅茶,幾碟水果點心和烤串,還有她們适才在街市買的小食。
溫蕾只顧盯着斜對面雅座上的江禹衍,江禹衍今歲十七,還在國子監上學,與黛兒表姐同齡。生得白皙清隽,道骨清風的,用她的話說,就是風吹就能倒。
結果呢,只見他與他二哥還有五王爺,不僅叫了伺酒美人,還點了撫曲的名伎,看得她直氣悶。
那邊江禹衍忽地也看到姝黛和溫蕾了,沒想到啊沒想到,只見姝黛發束玉冠、少年郎俊美無雙,還不斷與溫家泰鬥小姐笑盈盈說話。
看得他心底就跟貓爪子在撓。
溫蕾奚落他風吹能倒,他便給溫蕾起了綽號叫“泰鬥”。
他捺下一口氣,接過伎女遞來的茶飲,俊逸臉龐盛開惬意的淺笑。
溫蕾頓時越發地對姝黛熱乎了,拿起一串烤肉說:“這家淩霄閣不僅倌兒們長得好看,吃得也夠美味,尤其烤肉更是一大招牌,你嘗嘗。”
姝黛正欲答話,面前一陣風掠過去,聽見幾個醉酒的男人說道:“今日十五,晚些時候帶你到一處好地兒,還有節目。蕭大人不必急着回去,先找間房躺會,這酒咱也喝了多日了,該帶你去開開眼界。”
“好說,好說。”
只覺風裏有幾許味道熟悉,讓姝黛想起了那日溫詢酒後回府的衣袂,合歡摻和着淫羊藿的氣味。
可淩霄閣既是清館,何以有促人催-情-動欲的藥酒?
忽聞“嗒”地輕響,姝黛低頭一看,不知誰過去時掉落了一枚宮縧玉佩,那是朝廷配備刻印的。
她便順勢撿起來擱在桌邊,只等小二來了交給他,自去尋找失主。
姝黛接過溫蕾遞的烤串來,刺繡雲錦的袖擺下滑,露出一截藕斷般的手腕,正好落入了那邊江二哥江禹川和五王爺淩琋的眼中。
一眼便窺出了是個女扮男裝的大美人兒。
但見楚腰纖細,雙瞳剪水,濃密的睫羽似蝶舞翅,端得是一副少見的姝色。
江二哥一邊隔空打量着,一邊對五王爺淩琋道:“那溫府六小姐與三弟就如同有仇,幾時碰見都跟吃了炮仗。只這名女子卻不知是哪家小姐,此前從未見過。”
五王爺淩琋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聞言挑眉笑笑:“樣貌着實上乘,連身邊帶着的丫鬟也頗為秀致。”
他生得龍章鳳姿,目若星辰,乃是當今聖上的幼弟,亦為太後最寵愛的一個兒子。左手拇指上扣着黑色扳指,莫名勾出幾縷擅弄人心的老道。
江禹川聽出五王爺話中有意,便呵然一笑:“确實上乘……讓我三弟過去探探便知。”
說罷,故意對着姝黛那桌方向啧嘆:“數日不見,怎的溫六小姐也尋了人家,那白臉小相公瞧着卻是溫順。”
聽得江禹衍果然受不住了,攥了攥袖子,驀地站起了身!
氣不打一處來,好啊,竟然帶個小白臉來逛館。還說什麽她四姐是她四姐,她是她自己,不能一概而論!
姝黛這邊還在吃着呢,驀地卻被一道月白綢袍大力擠占了座位,愣是把她擠去了桌角邊。
少年陰幽幽觑道:“蕾公子好生雅興,府上婚事剛辦完,門前就清掃幹淨了,來這裏消遣?”
存心諷刺的言辭。
溫蕾看見江三小子就沒好臉色,這家夥生得白皙修長,嘴卻很欠。
因被說到門前潑的泔水,氣得脾氣就上頭,應道:“江老三你過來做什麽?不去喝你的花酒、抱你的美人,跑來這吃我拳頭?”
她個頭近七尺,性子大大咧咧,并不懼誰。
江禹衍表情犯窘,趁機解釋:“那是我二哥和五王爺點的,也就只彈彈琴、倒倒酒,別誣賴。倒是你,四姑娘剛出嫁,這就急不可耐地泡上小白臉,個都沒長全,你好這一口?”
輕蔑地瞥了瞥姝黛,想扣她肩膀,被姝黛擡手拍開。
姝黛算是看出來了,這位江家公子和六妹妹不止互生閑隙,分明幾分相愛相殺的意味。
她凝了眼溫蕾,溫蕾暗暗沖她使眼色,她便明白過來該怎麽做。
于是站起身,一屁股坐在溫蕾身邊,溫順地攥住她手指,壓着粗嗓道:“沒長全怎麽了,我就喜歡蕾姐姐,蕾姐姐自也願意等我。與江公子一個外人何幹,在這着急做甚?”
偏将手中攥着的烤肉串喂了溫蕾一口。
還是黛兒表姐厲害!
溫蕾只覺胸腔舒了好大口郁氣,很是惬意道:“對啊,我就喜歡這種沒喉結,還沒我高的小白臉弟弟,多有安全感。總比你好,一句話能氣死人。她雖沒長開,但我可以等,是吧黛……代公子?”
“自然,蕾姐姐人美心善,對在下最好了。”姝黛掖着笑弧說。雖看對面江公子和自己差不多大,可論心機,商女自有其天賦。
噎得江禹衍心中不爽。睨着姝黛桃腮杏眸的臉頰,形容不出惑魅,他知道溫六小姐喜歡這種風格,可自己莫不夠白、不夠俊,不夠風流倜傥麽?
他騰地伸出手,攥住姝黛的衣襟,氣憤道:“小子,你有種站起來,當着爺的面說!”
另一邊的欄杆旁桌位,刑部司門郎中隋雲瑾,修挺身軀穿青黑色藤紋緞袍,正盯着樓下一處角落的灰衣小厮。
前些日抓的那絡腮胡子大漢,他讓刑部傅大人親自審問,結果耗了大半夜,絡腮胡子愣是顧左右言其他半句不肯好說。
天亮後,隋雲瑾準備自己審問,卻得知被大理寺少卿提走了。原以為是提去大理寺審問,不料半日不到就把人給放出。
隋雲瑾卻沒讓人再去抓,只命人私下跟着,只見那絡腮胡子背着包袱,一天到處滿街鋪子竄。等到太陽落山出城前,把包袱一丢,徑自出去了。
手下去翻查包袱,才發現裏面裝白礬、硝石、硫磺的藥罐早就被清空了,而絡腮胡子出城後的當天夜裏,亦在自個家中死于非命。
隋雲瑾便安排手下,在他逛過的幾間鋪子外面盯梢。随後發現有家賣馬鞍鋪的灰衣夥計,幾天內往淩霄閣跑了三趟。
這淩霄閣乃是有名的銷金窟,他一個區區收入菲薄的夥計,何來銀子消遣?
今夜隋雲瑾就親自帶了親信,便衣着裝在此處盯梢。
忽聞對面動靜,手下指着姝黛道:“大人瞧,那個莫非酒樓查房的平江府商戶女?也是巧了,次次辦差都能遇見她,難道真有貓膩?”
隋雲瑾睨了眼姝黛扮男裝的側影,卻知她不是。他後來調查過她,乃是光祿寺少卿溫府的表姑娘,一直待在平江府,少有外出。
只這般隔着距離,看着姝黛被江三公子提起衣襟,眼前卻又浮現出她用濕漉漉薄衫捂着胸口,兩眼似受驚兔子盯着自己的一幕……
溫府四姑娘才與邬家公子成親,這樁親事緊跟在赫大表兄戰死不到半年,氣得老祖母病在床榻咳血。他對這個嬌婀俗媚的商女并無好感,左不過就是與溫府沆瀣一氣的存在。
然而看江禹衍抓在她領口的手,冷肅的鳳眸卻似燙得難捱。
隋雲瑾忽然瞥見另一側雅座上的五皇叔淩琋,記起這淩琋與大理寺少卿乃是故交。
他并不想被注意到,自己在盯梢那馬鞍店的灰衣夥計,便拂起袍擺往姝黛對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