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枝

第十六章花枝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晌午日影綽綽,大少奶奶阮珊坐在院子裏教溫覽讀書,聲音飄得碎碎朗朗。她穿湘色的褙子,臉色變得紅潤許多,不時地輕輕打個哈欠。

丫鬟鵲橘站在旁邊,看得心裏悄悄歡喜。

昨兒夜裏到了子時,大公子和大少奶奶還沒熄燈,隔着窗門聽見動靜響了許久,然後傳了下人送水。

今早上郎君起身時,肩頸上還有手指的摳痕,眼底雖微倦色,可神情卻是惬意陶醉的。

鵲橘是阮珊從娘家陪嫁的貼身婢女,她已經很久沒見過大公子和大少奶奶這樣了。

除了剛成親那半年兩人親昵,後面就逐漸克制,尤其生了覽兒小少爺後,大少奶奶容色漸漸消沉,和大公子之間更像是相敬如賓。大少奶奶久未能再懷上,娘家夫人送來的調劑藥丸子,吃了總不見效果,行止也變得小心翼翼。

自從前些日子開始,兩口子卻忽然又恢複了熱絡。眼瞧着大少奶奶潤紅起來的臉色,恐怕都不需要再用什麽方子了。

鵲橘勸道:“少奶奶不若去休息,讓奴婢在此陪伴覽兒小少爺讀書吧。”

溫覽秋天就該送學堂了,原本阮珊想着請先生進府來教習,可溫謙覺得送去學堂更有氛圍。

郎君從前在國子監上學時,就是她父親頗為滿意的學子,這點上阮珊聽他的。

阮珊說道:“過幾月就要送進學堂,我先在家教教,省得到時他不習慣。謙郎的兒子,也不許比別人落了差了。”

鵲橘臉紅:“小少爺聰穎敏慧,一學就會,定能夠學業精進,奴婢是不想少奶奶太辛苦。”

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得阮珊臉色不自然起來,猜度必然是昨夜溫謙動靜鬧騰得過了。

這些天,她與郎君好像确實久違地纏綿了起來。似乎就是從那日覽兒乖乖地吃下半碗飯開始,她因為心情舒快,就被他逮着親昵了。後面謙郎的表現,就好似前幾年都太克制了,而忽然地對她宣洩一般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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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珊捂住跳動的心口,嗔怪道:“好個多嘴丫頭,你要是有這等閑心,不若去竈上看看,給郎君炖的湯怎樣了,仔細別把水熬幹。”

“喏。”鵲橘領命,往院外走。

驀然看到姝黛提着四個小盒進來,穿着銀朱色的縷絲紗裙搭一抹刺繡百合襦衫,嬌倩端莊中透出慵松的妩媚,堪堪地把人看得發呆。

鵲橘連忙鞠禮:“是表姑娘來了,奴婢見過表姑娘。”

鵲橘态度相當熱絡。雖然五姑娘和姑小姐身邊的丫鬟,都在背後叨叨表姑娘妖豔媚色,是狐貍精。可鵲橘卻覺得表姑娘來了之後,小少爺就能吃飯了,少奶奶氣色與心情也好了,連帶着大公子都變得親熱許多。

分明就是福星嘛!

阮珊聽得動靜,也擡眼展顏一笑:“是黛兒表妹來了,快過來坐,又帶東西來做什麽?”

姝黛提着小盒子,往桌上一擱,應說:“外祖父行醫多年,我也跟着學過不少方子,先前答應給覽兒做些開胃的小食。前二天出門便買了山楂、白術等材料,合着粳米粉、蜂蜜做了幾盒小糕點,送來給覽兒嘗嘗。另外也做了兩盒尋常味兒的,一會讓人給賢兒送去,不想吵擾了大嫂教習功課。”

說完,親昵地攥攥溫覽的小手,嘟着腮子笑一笑。

阮珊先前的确因身份門第而有偏見,後面曉得姝黛的嬌嬈金貴是自然天生的,并非矯揉造作。

這讓她反生出了一絲抱歉的愛護,睇着女子嫩蔥一樣的手指,忙歉然道:“那日以為說說就是了,怎好意思真的勞煩妹妹。但吃了你的糕點,小家夥确實胃口變好了,我心裏都跟着舒了口長氣。妹妹這般功力,不行醫開方子确是可惜。”

絡雪跟在後頭嘀咕:“我們小姐偏是懶呢,外祖老爺勸說幾次,小姐偏只當成愛好,要麽現在,也該是平江府小有名氣的女醫師了。”

只嘆小姐無憂無慮,險險便成江南首富嫡少奶奶了,就不必操心的享福命。哪兒想到現在,一點一滴經營得小心翼翼,雖然身上帶着體己,可進京後小姐就沒舍得給自己買過一樣衣裳首飾,倒是送出去了不少好東西。

前兒個發現耳墜掉了顆珍珠,都心疼得直嘆氣。

聽得姝黛回頭瞪她:“好個多嘴婢子,誰許你當人面編排主子了。”

絡雪吐吐舌頭:“奴婢實話實說而已……”

阮珊出身書香門第,她以前不愛那些庸俗銅臭,然而偏偏姝黛身上的金錢氣兒她卻逐漸喜歡。絡雪越是說出小姐的能幹之處,阮珊的喜歡便愈發增添。

當下熱絡道:“不妨事她說,我只從中知曉,黛兒表妹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卻對我家覽兒這般呵護,倒叫我過意不去。對了,上次回娘家府上,母親給了我幾幅繡畫,我挑了兩幅帶回來給表妹,你瞧瞧可喜歡。”

說着進屋,從架子上取兩幅繡圖過來,一幅是牡丹争豔,一幅鸾鳥銜枝,右下角有繡娘刺上的宮廷印記,寓意亦十分好。

姝黛欣然地收下,大方致謝道:“謝過大嫂,姝黛真心喜歡。待過些時我搬去了自己宅子,便用畫框裱了懸挂起來。”

她話裏話外透着目的——過些日子她就該搬去宅子了,如此傳開去,卻叫麻老太太母女多添壓力。

正說着話,院外傳來袍擺浮動的聲響,眼見大公子溫謙一襲朱色官袍拂風而進,忙喚一聲:“大表兄好。”

阮珊詫異地望向丈夫:“郎君如何現在便回來,往常都是在公廚用過午膳?”

溫謙目光含蓄道:“早上出門時阿栀還未醒,不放心你有未着涼,遂回來瞧瞧。”又對姝黛小表妹客氣地颔了颔首。

阮珊頓時想起昨半夜兩人抵在牆面的動靜,臉燙道:“該操的心不操,不該操心的瞎操心。”言罷,從兒子身邊起來,讓位給他教。

姝黛早就曉得他夫妻二個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便找借口告辭了。

回去路上,絡雪忍不住羨嘆道:“幾時小姐也能有個知冷知熱的郎君該多好,就不知姨母夫人會怎樣挑選。想來姨母夫人對小姐這般親切,必不會挑差的。”

姝黛垂着眼睫又擡起頭來,淡漠道:“你呀,人有各命,與其羨慕嫂嫂,不如擦亮自己的眼睛。甭管怎樣的,最後都必須是和我意的方可。”

回去绮悅軒後,讓碧蕊和初香把另兩盒糕點給卓氏的望茗院送去。

既然二公子溫詢和老太太藏有那層心思,姝黛自然要避嫌,以免落人口舌。碧蕊和初香兩個本是府上的婢女,并非自己的貼身丫鬟,大大方方送去卓氏那邊,既不顯得偏頗覽兒,也就沒什麽可置喙的了。

午睡後醒來,便在外頭的石徑上散散步。她沒去湖邊亭子裏晃,省得遇上溫螢和崔瓊荷。

四月底正是姹紫嫣紅時候,一樹槐花開在牆下,花瓣鮮嫩欲滴,看得她便挪不動步子。姝黛天生喜歡花花草草,忍不住停下,墊起足尖聞了聞。

忽然一只男子手臂伸來,把花枝折下,沁潤嗓音道:“春風十裏百花綻,鬓間一枝香槐,卻是人比花更嬌!”

姝黛隐隐約約又聞到那種參合了催-情-藥草的酒意,她擅長擺弄花草香薰,對人間味道最是敏銳。所謂酒色之氣,沾染多了便很難散去的。

她詫異轉頭,果然看到是溫詢,還有身後絡雪來不及提醒的欲言又止。

姝黛忙側退開兩步,謙然搭腕道:“見過二表兄,你怎的會在此?”

溫詢一襲武将平時的便服,高大修朗地看着姝黛,眼裏灼意深深。

兀自溫和道:“散步恰巧路過,看到黛兒表妹站在花枝下發楞,一時看得呆住。既是你喜歡,這花枝便折下送你,拿回去插進瓶子能養上許多日。”

“對了,這座府上的植草布置,乃是大伯母很費了一番心思。表妹若是喜歡,還有不少花卉綻放,我陪你去逛逛。”

言罷,把花枝遞給姝黛。

姝黛只得接過,柔荑般的手指不慎碰到男子手面,看見他的薄唇抿了抿。她忙立時地騰開距離:“二表兄客氣了,我也只是出來走走,卻有點乏了,這就準備回去。”

溫詢視線略過女子嬌滿的胸襟,只覺心口發燙。

十五那夜,他跟着上官公子去了一趟“萬花場”。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京中還有此等縱樂之所,一群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男郎女郎交纏在地下的舞池中央,官員頭戴面具圍觀,靡靡魅魅,聲浪起伏,去過一次便如着了魔,畫面一直在他腦海中回放。

溫詢院子裏有個小通房,原配故去後他一直忙于公務,也沒多少那方面的渴想。然而看見了姝黛,卻覺某些方面燃醒了。此刻看着她倚在花下,嬌嬌袅袅,玉軟花柔,便如火燎一般,渴望将她攬擁懷中,也做那般極盡快樂之事。

不過,男子清健身軀俯下,卻克制着洶湧的情愫。

兀自沉聲道:“客氣的是黛兒表妹。适才經過母親那邊,聽說表妹給賢兒送了糕點,賢兒這孩子挑剔,很少跟人親近,近日卻時常念叨着你,确是種難得的緣分。為了表達對表妹的感激,我買了副耳環,不知是否喜歡。”

說着,從懷裏掏出盒子,叩開盒蓋打開來。

竟是一對與姝黛磕落珍珠的那副耳環差不多。她自淩霄閣回來後,因為左邊掉了顆珍珠,一直沒再繼續戴,沒料到溫詢卻注意到了。

一時不知該感慨,或是驚異。

連忙為難推脫道:“二表兄委實不必如此,覽兒那邊我也送了。原是覽兒厭食,我答應大嫂做些開胃消食的點心代替藥方,便順帶也給賢兒做了些零嘴兒,左不過都是閑着。”

溫詢壓迫感襲來,抓着姝黛的手卻要給她:“有來有往,總吃表妹的怎好意思,不必如此生分。”

啧啧,二哥也忒猴急了些,不曉得有種女人最懂“欲拒還迎”嘛?

從亭子那邊過來的溫螢,頓然開口道:“好啊,平日問二哥借幾兩銀子不肯,送起別的女人來卻是大方。表妹是妹妹,親妹莫非就不是了,可真叫人心寒。”

瞥了一瞥姝黛,話裏不掩輕蔑之意。

姝黛還慶幸她過來了呢,頓時騰開距離道:“這樣的耳環我有許多,既是螢姐姐喜歡,二表兄便送予她吧,省得兩廂為難。”

略福了福禮,轉身離開了。

女子沁人的幽香略過鼻翼,溫詢頓然失落,冷眼睇向五妹:“你不在亭子裏閑話,跑來這做什麽?”

溫螢忿忿然道:“我是來拯救二哥的,來看看你有沒被狐貍精迷住心竅。我可告訴你,聽大伯母院裏嬷嬷說漏了嘴,尤姝黛可是訂過親的,不知道為何突然退了親,這才跑來京城另攀高枝。誰曉得是因為什麽原因呢,沒準早就清譽不在,仔細二哥送的東西白送了。”

溫詢冷冷勾了勾唇,他此時倒恨不得姝黛無有清譽,一時聽得反而舒了口氣,悠然磊落道:“她如何,我如何,不必你管。”

言罷,不耐煩看看溫螢和崔瓊荷,亦攥了耳環轉身離開。

氣得溫螢直跺腳:“沒人性,寧送外人也不送親妹!”

隔天,應是大陶氏也急着給姝黛說親了,那媒官便把京中适齡的男郎冊子給送了過來。

俞嬷嬷到绮悅軒,喊了姝黛過去景弘院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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