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一切衆生,既非衆生。
将肉身靈魂盡數扯碎的極端痛苦之後,他仿佛來到了陰陽初分、天地鴻蒙之際。
明明前一霎仍趴在辦公桌上,感受心脈帶來的迅疾死亡,此刻卻有如被拘禁在方寸之間,雖知那方寸之外世界的喧嚣吵鬧,卻失了五感,不知所在,亦不知年月。
就算這方寸之地是骨灰盒,也該下葬了吧?
世界觀不斷受到沖擊的唯物主義者朱雲興書記,此時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自己身死之後并未魂消,而是來到了某個異空間。
幸好他從前就以打不死的小強著稱,即使面對這不知名的敵人,亦是遇強則強,在心中暗自掐着時間,可不知這個空間是一個什麽刻度,老覺得時日漫長,總有一年半載。
終于某一刻,又是一陣巨大的暈眩疼痛将他從這無邊無際的幻夢中驚醒,瞬間五感歸位。
形:并不敞闊的宮室,大量古裝仆從來來往往,似乎是明制服飾,有一素顏宮裝麗人在自己床頭哭泣。
聲:周遭人語音有些像是江淮官話,非要說更類似于南京方言,偶爾漏出幾句“皇子”“陛下”“太醫”一類。
聞:屋內夾雜着藥材、熏香、脂粉的氣味,實在談不上怡人。
味:口中盡是苦澀藥味和奶味,讓人反胃。
觸:身在柔軟的被褥之內,可四肢短小無力。
事已至此,朱書記不得不面臨一個選擇:玄幻向,死後自己少喝了一碗孟婆湯,轉世到了明朝;科幻向,自己的靈魂穿越到了一個瀕死嬰孩身上,也就是俗稱的穿越。
對一個馬列主義者來說,無論哪個選擇都背離了自己的初心。
可既來之則安之,朱書記一生信奉“生命不息、奮鬥不止”,年過而立就奮鬥成了縣處級,此時命懸一線,根本無空去思考玄之又玄的“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滿腦子只有三個字“活下去”。
恰在此時,也不知是什麽大人物駕到,滿室人跪了一地,他躺在榻上,只能看見一道瘦削的明黃身影。
他費盡力氣地張開嘴去接那苦如人生的藥液,又忍着本能的嘔吐感将那藥液吞咽下去。
“太好了,太好了,陛下一來,二殿下便能喝下藥了。”也不知是誰帶頭一陣歡聲,那明黃身影顯然有些動容,在他身旁坐下。
朱書記經濟學博士出身,文史功底平平,明史知識的主要來源就三個,《明朝那些事兒》《大明王朝》還有百家講壇,故而此時雖知自己行二,可仍是毫無頭緒,只能按照親近領導的本能對那明黃身影勉力笑了笑,擡了擡手權當打招呼。
那宮裝麗人也開口了,輕柔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哽咽哭腔,讓人心碎,“他先前燒了好幾日了,如今竟還有力氣對着陛下笑,也不知是不是……”
她言語未盡,但衆人均明白那四字怕是回光返照。
“倘若天命難違,炜哥兒無法渡過此劫,過兩年,朕會追封他為王。”
不提那宮裝麗人感激涕零,就算是朱書記也曉得早殇的皇子封王實屬不易,對這突然冒出來比自己還小上不少的便宜老子也多了幾分親近,掙紮着開口,“父……父皇……”
皇帝一開始以為聽岔了,湊過去凝神細聽才發覺兒子當真在喚自己,還用了個這麽正式的稱謂,下意識以為他是在告別,不由得紅了眼圈,“父皇在呢。”
目的達到,也再無氣力,他又再度陷入黑甜的夢鄉裏。
等他再度醒來,那又紅又專的一生已如夢幻泡影,他已經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封建統治階級——弘治帝朱祐樘二子,正德帝朱厚照唯一的弟弟,本該追封為蔚悼王的朱厚炜。
常委會上的工作部署還在昨天,今天所有這些雄心壯志、為民情懷都已化作泡影,他實在不知自己要如何重活一世,扮演好一個稚子,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未來自己的命運——明朝藩王不得科舉參政、不得務農經商、不得離開藩地、不得結交外臣,只能在自家封地做一個種馬和米蟲。
對一些人而言,這富貴榮華的人生除去少了些自由,很是不賴,可對他這種奮鬥到孤家寡人,恨不得日日007,被年輕下屬腹诽為“卷王”“奮鬥批”的有為中年,這樣荒廢的人生實在是過于可怕。
明明從家天下看,再過150年,沖冠一怒為紅顏,吳三桂就要帶着清軍叩開山海關的大門,再過170年,桃花扇毀、輿圖換稿,朱明帝祚徹底土崩瓦解。
明明從公天下看,明清海禁,錯過了大航海時代,掐死了資本主義萌芽,未能參與一整個工業革命。250年後,洋人的堅船利炮就會順着大明國都南京而下,開啓百年國恥,300餘年後,數千萬同胞将會葬身于倭寇之手。從天、朝上國淪為東亞病夫,難道只是滿清一家之過?病根從宋明早已埋下了。
明明有這麽多的事要做……
朱厚炜掩去眼中的不甘,乖乖地任憑奶娘往自己嘴裏喂各類糊狀好克化的食物,剛有些認命,卻又想起一個令他頭痛的問題。
自己前世一心內卷,硬生生将自己卷成個老光棍,多少領導給他介紹對象,他先是忙于工作,後來又覺得麻煩,就一直未娶。當時就有人說三道四,甚至有他性向不明的謠言傳出,但他權當亂風過耳,只全身心撲在工作上,久而久之,也就無人非議他私事,最多不陰不陽一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也便罷了。
可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代,就藩前必須成親開府,指婚聖旨一下,自己如何能逃過去?如今自己雖身為幼子,可心境滄桑,撒手人寰時已三十出頭,哪裏能腆着臉去娶未成年幼女?
朱厚炜不禁覺得生在這事事不能做主的帝王家,還不如投身于一農戶,不論文武,起碼還能以夢為馬、逆天改命。
皇後娘家送來的張乳母看這嬰兒小小一團,卻滿臉的苦大仇深,忍不住對一旁的宮婢晏清笑道:“說來也是古怪,咱們二殿下長到一歲多,不論如何教,均是不哭不鬧不笑,更別談學步言語,想不到,病好之後機靈許多,又能走又能講了。”
“這才是吉人自有天相呢。”晏清看着白白淨淨的小皇子,心中想着陛下不肯納妃卻子嗣單薄,如今二殿下站住了,娘娘的後位也算是穩了。
誰也沒留意到小小的皇子趁人不注意悄悄将藥吐了,是藥三分毒,宮裏的藥還是少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