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維恩(四十四)

第44章 維恩(四十四)

安塞爾趕到的時候, 大火已經燒了快一個小時,倉庫的窗戶被火光映成金色,鐵門溫度很高, 冷水潑上去刺啦作響。所幸草料倉庫單獨建在莊園的一角, 火勢被限制在了這裏, 沒有繼續擴大。

安塞爾用手掩着口鼻, 嚴肅地看着剛從床上趕過來的倉管, 空氣中的燃燒物顆粒讓他呼吸不暢:“裏面還有人嗎?”

“……可能有……”倉管汗如雨下, 還沒從酒醉與睡眠中清醒過來。

“那個門上的鎖是你鎖的吧!你沒有檢查過就鎖門了嗎?”安塞爾的聲音帶了幾分怒意。

倉管一下跪了下去, 理應是他每天例行檢查完之後統一鎖門,但是他偷了懶,将這些事交給各個倉庫負責的人去做。他不好解釋, 只能顫抖着開口:“或許, 金還在裏面……”

“金呢?!有沒有人看見他?”聽到這話,來不及追究倉管的失職, 安塞爾回頭大聲詢問, 目力所及仆人俱是迷茫地搖搖頭。

這時一個和金熟識的馬車夫怯生生地舉手:“一直就沒有看見他,房間也沒人……”

安塞爾眼神一凝, 知道大事不妙, 轉身向倉庫跑去,邊跑邊大聲喊道:“準——”

他腳步一頓, 話還沒說完,好像被煙氣嗆了個結實, 捂住胸口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雖然經過多年的休養, 哮喘已經幾乎痊愈了, 一些劇烈的運動也可以做并且有能力做得很好,但他的呼吸系統還是有些脆弱, 很容易受到刺激。

好不容易順過來了氣,他擡起頭,向前踉跄了一步,又想開口,突然被摟住腰抱進懷裏,同時被冷水浸透的毛巾覆上他的口鼻。

安塞爾咳得生理眼淚都流了出來,一雙眼睛紅紅的偏頭看向維恩,維恩心頭一顫,自責心虛無以複加地松開手,想要再次跑開,卻被安塞爾扣住手腕。

“準備開門。裏面還有人。”安塞爾緊緊抓着他的手腕,頭靠在他的胸前,從毛巾裏呼吸一些濕潤幹淨的空氣,聲音嘶啞。

維恩情不自禁地想用手指捋起他被眼淚粘在眼角的發絲,卻在觸碰到的前一秒,看見自己掌心被燙傷的痕跡,頓時瞳孔一顫,在安塞爾睜開眼睛的瞬間,握緊拳頭藏在了身後。

“準備開門!可能還有人困在裏面!”維恩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大聲重複起安塞爾的命令,向前走去,安塞爾跟在他的身邊,和他貼得很近,像是在為他的指令撐腰,也像是怕他再次逃跑。

外面的火已經基本撲滅,幾個膽大的仆人帶上厚厚的手套準備上去解開鎖鏈。

“開門的時候小心一點,可能會有回燃,導致熱浪沖出來。”安塞爾囑托他們,然後又回頭吩咐:“水泵加壓,随時準備滅火。”

安塞爾的聲音冷靜堅定,有條不紊,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但他的手掌滾燙濕潤,緊緊卡住維恩的手腕,因為咳嗽導致加速的心跳順着脈搏傳遞給維恩。

維恩在火光之中偷看了他一眼,安塞爾的側臉像以前無數次擋在他面前時那麽莊重,只是此刻眼角的淚痕平添幾分憐憫慈悲。

如果不是審判将至,維恩真的想親吻那雙抿着的堅毅嘴唇,可現在他只能轉頭看向倉庫的門口。

他确信金聽見他和梅林談話的聲音,他是共犯,兩個人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如果暴露,一切都完了。

随着一聲轟響,倉庫門打開,果真爆發了一陣熱浪,煙氣散去,露出門口匍匐的隐約的人形。

安塞爾還沒看清,維恩已經甩開他的手,沖了進去。

煙霧一下迷住維恩的眼睛,他低頭随手摸到一塊燒塌的木板掀翻出去,梅林告訴他她打了金一板子,必須要僞造出着金是被砸傷,而不是被打傷的假象。

燃燒過的木炭灼傷他的手掌,蓋住之前的燙傷,這一次他毫不掩飾地發出幾聲慘叫,并不是他的演技好,相反他真的痛得兩眼一花,之前破裂的血泡又被高溫一燙,頓時血肉模糊起來。  “維恩!”安塞爾聽見他的聲音,心疼極了,嘶啞地喊道,跑了過來,還沒靠近門口,就聽到維恩的大喝:“別過來!”

接着白煙之中看見維恩揪着金的領子将他慢慢拖出來。周圍的仆人一擁而上,從維恩手裏接過傷員,維恩一松手就脫力地坐到地上,早已等候的醫生簡單一檢查,擡起頭:“快,擡上車,還有心跳。”

還有心跳……

維恩心髒狂跳,幾乎要暈過去,他咬緊牙關,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安塞爾想扶他,卻被推開,月白色的襯衫上心髒的位置留下一個紅色的血掌印。

維恩眼睛裏全是血絲,手上的傷口不停地滲着血,步履搖晃,耳朵裏什麽聲音也沒有,一片寂靜,眼裏醫生的馬車無限放大,亮如明星。

醫生從馬車廂裏探出頭,大聲道:“來個人幫幫忙!最好能管事的。”

維恩眼睛一亮,快走幾步,用傷痕累累的手扒住車廂門:“我來幫您。”

醫生看他很年輕,不相信他能管事,但旁邊幾個認識的老仆人聽見他的話,都默默地退後一步,動作有些恭敬。

“那你上來。”醫生點點頭,又鑽了回去。

維恩垂着眼睛爬上車廂,冷淡地看了一眼看不出原樣的金,很難說他現在心裏想的是什麽。

馬車動了,他搖晃了一下,餘光瞥見不遠處管家扶着安塞爾,安塞爾弓着身子好像在咳嗽。

他一把抓住車廂邊框,用力之大,橫木上染上一抹豔紅,可他的心流的血卻更多,痛如刀割。

空無一人的診療室裏,醫生去拿呼吸機,維恩坐在病床前,雙手垂下,低着頭,和床上的金放在一起看,就好像石像與屍體。

金嗆咳了一聲,似乎是醫生方才的急救有了些效果,也可能是壞人就是能活很久,他又有了微弱的氣息。  維恩的嘆息反而比他的呼吸還弱,痛苦地捂着腦袋,手上的血跡與碳粉抹在漂亮的臉蛋上,喃喃道:“……為什麽你這都沒死掉……”

金辨認出他的聲音,眼皮動了動,嘴唇也動了動,微不可聞地重複:“……恨……”

診療室寂靜得可怕,哪怕是這麽小的聲音,維恩也聽到了。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突然嗤笑了一聲:“你是真的蠢,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說些好話。”

他挺起身子好像突然放松了似的,神色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呼出長長一口氣,眼神盯着天花板上被黑色蟲子圍繞的日光燈。

一直看到閉上眼睛,會有燈形狀的藍紫光,這才轉過頭彎下腰貼到金的耳邊:“随便吧。”

“下輩子,做一個好一點的人吧……”維恩的聲音輕柔無比,嘴角咧開,笑意卻不及眼底。

金的手指動了一下,試圖睜開眼睛,卻感到本就困難的呼吸變成幾乎不可能的事。

他只能聽見維恩自嘲的聲音:“哦對,我忘了,這已經是下輩子了……”

什麽意思?可他根本開不了口,體內最後僅存的氧氣被血液勻速瓜分,世界重又墜入黑暗之中。  “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導致的窒息死亡。”醫生取下聽診器,嘆了一口氣,面前的漂亮仆人低着頭,被吓着似的一直顫抖。

醫生拍了拍維恩的肩膀,維恩猛地擡頭好像受驚的小動物,眼神濕潤如同晨間薄霧籠罩的森林,晶瑩的淚珠挂在長長的睫毛上,臉色蒼白,嘴巴鮮紅。

“吓壞了吧……”醫生是個老紳士,維恩十九歲,在他眼裏還是個孩子,難免生出幾分憐愛之心。“屍體待會會有人來處理,你手上的燙傷,我幫你包紮一下吧。”

維恩乖巧地伸出手,醫生細細清理着其中的碳粉與木屑。醫生沒有很在意,他見過太多莊園裏死去的仆人,生老病死是正常的,而窮人似乎更頻繁些罷了。

“是我……他窒息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找到您……”維恩瞥了一眼金,滿臉自責地結結巴巴道,眼淚又開始簌簌地往下掉。

“這不怪你,這個診療所你第一次來,找不到我很正常。”醫生為他塗上燙傷膏,裹上紗布,随口問道:“怎麽把手弄成這樣?”

“我,沖進去,木板,搬開……”維恩口吃變得非常嚴重,半天也擠不出一句話,只能颠倒着說着些破碎的短語,醫生聽得費勁,但也明白他大概的意思,贊賞地點點頭:“真是個勇敢的好小夥。但可惜了,一氧化碳中毒是不可逆的,你救了他卻沒有救活他。”

維恩一下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包紮好的手慢慢縮回去,擡起眼睛,無限悲傷地看向醫生。

“要不我寫個字條給你,你先回莊園,別讓你的主人們等久了?”醫生伸手摸摸他微卷的蓬松頭發,又拍了拍。

維恩點點頭,沉默着等醫生寫完,然後坐着馬車返回艾姆霍茲莊園。

府邸大廳亮如白晝,連夫人都被驚動了,披了厚厚的披肩,帶着黛兒坐在沙發上。

管家華先生指揮着仆人們清點着倉庫的損失。

梅林換上備用的女仆裝,包紮好傷口,梳洗整齊和其他女仆站在一起。

安塞爾穿着風衣執拗地站在門口等着維恩,維恩慢慢走過去,安塞爾沒有再像之前那樣開心地沖他打招呼,只是靜靜地沖他點點頭,明亮的眼睛似有千言萬語,卻轉身一言不發領着他走進熟悉無比的客廳。

維恩一腳踏進去,木制的大門在身後緩緩關上。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