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維恩(四十五)

第45章 維恩(四十五)

維恩一走進大廳,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夫人摟着黛兒滿面怒容,黛兒哭得梨花帶雨,擡起眼, 柔弱地看向維恩, 聲音可憐:“維恩哥哥, 情況怎麽樣了?”鹽擅庭

維恩暗吸一口氣, 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華先生在清點貨物時恐怕已經發現了草堆裏的東西。

前幾天黛兒就說自己的一些私人衣物丢了, 夫人很生氣, 還發動了不少仆人去尋找,但一無所獲。

當然會一無所獲,對于衣物的失竊, 兩個人心知肚明。

這是兩人商量好的, 維恩打探到了金私藏貨物的草堆,并将黛兒早就不用的衣物藏在旁邊的一堆裏, 到時候随機抽查再“無意”中發現, 借着夫人,将金趕出莊園。

有了這個前科, 金哪怕到處宣揚梅林的事, 也只會被認為是不入流的造謠诋毀,甚至他如果不聰明地學會閉嘴, 逃得遠遠的,等待他的可能是夫人更恐怖的怒火。  但是他想的太簡單了, 生活往往比小說更荒唐, 因為它不用遵從一定的邏輯。

黛兒已經在夫人懷裏哭訴過了, 梅林看看維恩,又看看黛兒, 含淚的眼裏帶着深深的同情。

她換好衣物跑出來,聽到仆人們說金還沒死,醫生正在搶救,一時不知道該有什麽反應,只能垂着手站在原地,等待着自己的結局。

維恩的心情并不比她好過,周圍的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帷幕已經拉開,黛兒已經上臺,他不得不強打精神,演完這一出始料未及的戲。

他手指顫抖地從口袋掏出紙條,遞給安塞爾,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開口問道:“那個人渣到底還活着沒有?”

安塞爾看了一眼,将紙條對折,表情沉重地搖搖頭。

夫人愣了一下,眼裏閃過一絲悲傷,語氣也低沉了不少,還是強撐着說:“哼!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吃裏扒外,偷藏貨物燒了倉庫不說,還幹這麽下.流的事……”  “死,死了嗎?”黛兒捂住嘴巴,美眸瞪大,驚異萬分地偷偷瞥了一眼維恩。

維恩垂下眼睛,算是默認。

女仆隊列後排傳來倒地的聲音,以及女仆們小聲的驚呼與低語。

“怎麽回事?”夫人半起身子,威嚴問道。

“夫人,梅林暈倒了,最近她身體一直不舒服,加上剛剛受了驚吓,可能撐不住了。”和她同屋的女仆怯生生地回答。

“那就趕緊帶下去休息。”夫人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這一天天的都是什麽事,絹扇猛地扇了幾下,自己也說不下去了,連忙擺擺手:“……人死燈滅,算了,這些都不追究了,倉庫也不用他家賠了,定口棺材再找個地葬了吧,畢竟是在莊園出事的……”

夫人太過心善,按現在的調查結果,金不僅是數罪并發,而且是全責,可她現在不僅免了他的罪責,還賞了一口棺材。

要知道當年維恩姐姐一家去世,他身無分文只能用草席卷了,随着其他死去的人混着埋在公用墓地裏,連塊碑都沒有,之後他去祭奠過幾次,每次都感覺找錯了地方,慢慢也就不去了。

維恩一直低着頭,聽着耳邊的腳步聲與裙擺布料摩挲聲,直到梅林被帶回房間,仆人們都散去,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過反常:人人都知道他與梅林關系要好,現在她暈倒了,自己怎麽可以恍若未聞?

他後知後覺地擡頭,發現只有安塞爾還站在他的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之下好像透亮的寶石,就這麽微皺着眉頭,靜靜地看着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哭了?你再這樣下去,遲早要露餡,我們就都完了。”維恩心煩意亂地将手上的蘸水筆一丢,黑色的墨水濺灑到畫了一半的歪七八扭的設計圖上。他手上裹着厚厚的紗布,本來也畫不了畫,只是想找個事做做,好讓他忘記診療所裏忽明忽暗的燈光與窒息的死人臉。

梅林沒有回答,依舊埋頭在桌上哭着,哭聲壓抑,瘦弱肩膀聳動着,讓人疑心她會哭到缺水。

“你到底在自責什麽?”維恩捧起她的臉,壓低聲音,眼裏全是疑惑:“他對你做了什麽你都忘了嗎?而且你也聽到了,他劣性不改,你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受害者。”

“可是……再怎麽樣他也罪不至死……”梅林捂住臉:“是我殺了他……”

“你沒有殺他,梅林!”維恩搖搖她的肩膀,臉湊得很近,聲音鄭重沉痛:“是我!你當時想要去開門,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死,是我攔住了你,是我把門又鎖上了。從你要開門的那一瞬間已經和你沒關系了,都是我!!”

梅林怔怔地看着維恩,眼裏充斥着迷茫。

“是我拖延了時間,讓他一氧化碳中毒,送到醫生那裏也無力回天,是我看着他窒息沒有拍響救護鈴,和你沒關系!”這些話憋在維恩心裏好久了,此時也一股腦全部傾吐出來,聲音嘶啞。  梅林臉色慘白,好像不能思考,但從她不再顫抖的身體能感受到她已經有些冷靜下來。

維恩眼角帶淚地露出一個微笑,顫抖着伸手,想要用包裹着紗布的手指替梅林擦去眼淚,梅林卻在指尖觸碰的瞬間別開了頭。

“金真的是因為一氧化碳中毒窒息的嗎?”梅林輕聲問道,眼神裏帶着絕望的期盼。

維恩突然覺得累了,今天說了太多的謊言,接受了太多質詢與懷疑的目光,好像提前把下半生的量都透支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低眸答道:“一氧化碳中毒最多只能活兩個小時,是不可逆的。”

梅林怎麽會聽不懂他的意思,難以置信地站起身,維恩抓住梅林的袖子,仰着頭,眼神好像被淋濕的小狗一樣濕漉漉:“梅林……”

“對不起,對不起……”梅林不停地道歉,哽咽着扒開他的手指,卻在最後一根的時候沒了力氣,緊緊地拉着維恩的那根手指,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垂着頭,泣不成聲:“對不起,但我……我害怕您……”

維恩如遭雷擊,大腦一片空白,好像有人将他的心剜了出來,一種被背叛的痛苦如同瓷器裂紋遍布全身。

他委屈極了,想把桌上的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上。是我把你拉下水的嗎?我說沒說過要報警?我沒有叫你要冷靜不要幹傻事,沒有叫你等一等嗎?

但他終于是什麽也沒說,他沒有辦法再去指責梅林,他只是低下頭深呼吸了好幾口,然後扯出一個笑容,眼神眷戀,語氣自嘲:

“應該的。”

維恩也害怕現在的自己,他僞造證據,抹滅痕跡,裝無辜,裝可憐,冷靜幹脆,滴水不漏,甚至面對安塞爾關切的眼神,也能無動于衷地撒謊。他害怕安塞爾知道真相之後厭棄他,他更害怕這一世自己還沒翻出水花便夭折在起點處。從他将安塞爾的巴比妥扔掉起,他難道能發誓沒有一瞬間存有私心,只是卑劣地想要保全自己嗎?

“害怕我,是應該的。”維恩松開手,長長嘆了口氣:“你不是想去南方城市嗎?等冬星和艾姆霍茲簽好合同,我們去找萊昂,我将一半的股份轉移給你,你離開莊園,忘掉現在的一切,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梅林淚眼婆娑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維恩輕輕給她一個擁抱,拍拍她的背:“好了,不要哭了。如果笑容不能回到你的臉上,那我們現在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維恩不會抽煙,馬上要上班了也不能喝酒,有痛苦煩悶的事,他只能坐在高處吹風,看着遠處慢慢蘇醒的建築。

身後梯子上傳來細微的聲音,維恩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黛兒來了。

“你一點也不驚訝。”維恩輕輕開口,黛兒聽到金死了的消息時,雖然瞪大了眼睛,但維恩知道她是演的,因為她的眼底還有抓住他把柄的狂喜。

“還是有點驚訝的,沒想到你這麽狠,你可沒說過,你要殺人。”黛兒和他一起坐在屋頂,黑色的長裙上點綴着紅色的寶石讓她像一只靈巧美麗的烏鴉。

“我最後再說一次,不是我殺的。”

黛兒笑着揪住他後腦的頭發,将他拉到面前:“你和我說有什麽用?是我放的火嗎?是我在知道人沒有死透後又不依不撓地跟去診療所嗎?你可別和我說你是良心發現,擔心他才去的。”

“着火是意外,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我一下也沒碰他,他自己窒息的。”維恩執拗地重複。

兩張漂亮得驚人的臉貼在一起,互不相讓地對視。

“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你和我是同類人。”對視了許久,黛兒彎起眼睛笑,松開了維恩的頭發,塗着紅色指甲油的手輕輕拍拍他的臉:“是不是你殺的不重要了,你不會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吧?現在好了,我是你的共犯了,這份禮我給的夠大了吧?”

維恩深綠的眼眸黯淡了一下,又有些頹廢地低下頭。

黛兒跳下平臺,拽住維恩的後領,太陽從他們面前升起,将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長裙都照成金色。

“還哭?從噩夢裏醒不過來了是嗎?”黛兒笑罵道,眼睛在刺目的陽光下眯起來。

“我就是覺得……”維恩背對着她,也擡頭看着燦爛的太陽:

“就是覺得,為什麽明明是壞人做錯了,我們只是想保護自己或者找個公道,卻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

自責,猜疑,分崩離析,無止境的自證……

“我們?”黛兒皺起眉頭。

維恩回過頭,睫毛鎖着一顆要落不落的眼淚:“我們。”

“Every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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