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維恩(四十六)
第46章 維恩(四十六)
珀莉看維恩的勺子又一次從裹滿紗布的手中滑落, 落在湯碗裏,濺起湯汁,嘆了一口氣, 放下叉子上的面包:“維維, 你和姐姐說實話, 你是不是被莊園開除了?”
維恩嘴角挂着菜葉, 茫然地擡頭, 頭發亂糟糟一團, 像姐夫達利一樣把襯衫敞開, 袖子卷的老高:“沒,沒啊。”
“你以前哪次回來不是衣冠楚楚,精致無比的, 你看看你現在就好像一個流浪漢, 而且你已經在家呆一個星期了,也沒見你說回去嗎?”珀莉越過老舊的桌子, 伸手拍了拍維恩的肩膀:“沒事, 就是失業了嘛,你看你姐夫也動不動失業的, 不丢人。”
維恩哭笑不得:“姐, 真沒有。”
達利本來埋頭幹飯,突然被提到, 連忙打圓場:“維維手受傷了嘛,怎麽打扮, 你呀別太多心。”
“不對, 我還不了解你, 你到底怎麽了?”珀莉非常擔心,維恩剛想回答, 奈奈已經搬了個板凳,用濕毛巾幫維恩擦起了弄髒的襯衫。晏山聽
“舅舅自己來……”維恩接過毛巾,奈奈乖巧地從盤子裏拿起面包,撕下一塊沒咬過的,遞到維恩嘴邊:“那奈奈喂舅舅吃。”
維恩笑着張口吃下了面包,慢慢吞下去,才擡眼看看姐姐,很認真地開口:“我真的沒事,這個假是少爺批的,我把手養好了就回去。”
聽到少爺,珀莉一下就放心了,雖然沒有見過對方,但也能從維恩的描述中知道他是個非常好的人。上次維恩說要帶少爺到家裏看看,珀莉吓了一跳,不過之後又因為不知道的原因取消了。
“你看,我就說沒事。”達利匆匆把碗裏最後一口湯喝完,然後披上外套趕去工廠上班。臨走前還和妻子親吻了一下。維恩擋着奈奈的眼睛,眼眶有些濕潤。
确實沒事,是維恩自己請假回來的。
那天距離大火已經過了三四天,維恩以為一切就要結束的時候,莊園後門口突然來了一個女人。
正好是休假,維恩去郊區的收容所看完布朗,并且将身上的零錢都給他打點好,疲憊不堪地租了個馬車回來,在門口看見仆人圍了一圈一圈看熱鬧。
維恩走過去,他現在在莊園裏地位很高,那些仆人看見他都自覺地讓開一條道。
維恩看見中間跪着一個眼盲的女人哭泣着,多嘴的卡羅湊到維恩耳邊:“這是金的姐姐,一來就哭,也不知道想幹嘛。”
維恩臉色發白,低聲問道:“莊園的撫恤金沒發到她的手上嗎?”
“不好說,她一個盲女,知道什麽?”卡羅聳聳肩,他向來是對這個糟心的世界抱以嘲諷的态度。
“梅林呢?”維恩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可能是和其他女仆上街買東西還沒回來吧。”卡羅推測道。
“你有錢嗎?”維恩點點頭,話題一轉。
卡羅愣愣地從口袋掏出一些散錢,剛想數一數,就被維恩一把抓走,“回去還你。”
卡羅知道他不會占自己便宜,無所謂地點點頭。維恩蹲下來将錢卷好,塞進女人的手裏。
女人擡頭,只剩一點眼白的眼睛正對着維恩,她摸了摸手中的錢,然後張開五指,硬幣與紙幣都落在地上,破爛的裙子上和維恩的鞋子上,發出悶悶的響聲。
“我不要錢,我要弟弟。”女人終于開口說了來這以後的第一句話。
維恩眼眶和鼻子瞬間紅了,垂着頭,有些支撐不穩地單手着地,半天不說話。女人也保持着動作,靜靜地好像在凝視他。
“我很抱歉,你的弟弟已經去世了。”維恩調節好心情,重又擡起頭,吸着鼻子,盡可能溫柔地說道。
女人不說話,那雙失明的眼睛好像望到他的內心深處,維恩抖了一下,站起身,腿麻了似的,晃了一下,靠上卡羅的肩膀,壓低聲音:“把她勸走,把人群驅散。”
卡羅點點頭,維恩又補充一句:“快。”然後頭也不回地從人群中走出。
他強裝着鎮定走出老遠,走到噴泉旁,蹲下身子,掬了一捧冷水潑在臉上,水珠沖掉淚珠,兩者混雜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維恩趴在水池邊上,幹脆直接洗了個頭,然後一動不動,眼睛緊閉着,臉上的水滴不停地落下,鼻頭眼尾嘴唇都被凍得紅紅的。
“……他也有姐姐……”維恩喃喃道,心如刀割。
吃完午飯,被珀莉強拉着洗了臉換了幹淨衣服,維恩抱着奈奈,牽着兩個侄子出去曬太陽。
貧民區的房子很擁擠,一條窄窄的石子路上還有雨後的泥巴,維恩眼神放空,想着之前看過的幾套房子,他得在經濟大危機前置辦下來。
“貓貓!”奈奈抱着維恩的脖子,興奮地喊道。
街道裏确實有貓,是一只髒兮兮的野貓,每天上蹿下跳的,奈奈可一點都不喜歡。
“舅舅!貓貓!”奈奈拍拍維恩的臉,兩個侄子也叫了起來:“貓貓!”
維恩回過神,一低頭,看見一只米白色幹淨無比的小貓跳到他的皮鞋上,有潔癖似的不肯下來。
“珍珠?!”維恩愣住了,珍珠擡頭沖他甜甜地喵了一聲。
維恩連忙左右張望,果然在轉角處看見一個挺拔的穿着深色西裝的身影,他正在向人問路。
維恩将亂動的奈奈放下,奈奈一把抱住珍珠,珍珠無奈地嗚了一聲,她不願意讓人抱,可對小孩與老人卻極為寬容。
“去,都去,告訴媽媽,少爺來了。”維恩推推他們的背,将他們打發走,一轉頭,安塞爾已經站在不遠處,笑着望着他。
安塞爾似乎是一個人來的,也沒有看到艾姆霍茲标志的馬車,他手上提着一個袋子,皮鞋上沾着一些泥巴。
“您怎麽來了?”維恩這回不能裝看不見了,人家都杵到自己家門口了。
“我想你了。”安塞爾一向都是這麽坦誠的人,他拉住維恩的手,維恩縮了一下,感覺燙傷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
“這回我可沒帶槍。”安塞爾拉着他的手不着痕跡地伸進西裝裏,拂過側腰然後向上,牽引着他摸向之前槍袋的地方。
維恩隔着紗布與襯衫感受着體溫與輪廓,手僵硬着不敢動,被安塞爾大膽的動作羞得面紅耳赤。他不知道安塞爾是故意的,還是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有多要命。
他正胡思亂想着,安塞爾往前走了一步,兩個人的距離驟然縮短,從一開始的生疏變成旁人眼中的交頸厮磨。
“你想我嗎?”安塞爾笑着問,眼裏的溫柔都要溢出來。
維恩猶豫了。
他之前很篤定自己愛安塞爾,可現在他懷疑了。對安塞爾的感情究竟出于真心還是假意。他的劣根性讓他懷疑是不是潛意識裏想要攀權附貴,而安塞爾恰好是他最容易得到的資源?
可現在安塞爾只是問想不想他……
維恩的眼神中流露幾分癡迷,聲音嘶啞,帶着他都沒有察覺的委屈:“想。”
安塞爾笑了一下,揉了揉他蓬松的頭發,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然後分開。維恩有些迷亂地追着他的唇,手上力道不自覺加大,攬住他的腰,呼吸加重。
安塞爾始終保持着一個若即若離的距離,不讓他親到,也不至于讓他失望,好像逗弄珍珠一般,身上冷淡的香氣此刻格外誘人,“什麽時候回來?”
維恩張張口,還沒說話,就聽見身後傳來清脆的童音:“舅舅!”
維恩一下抽出自己的手,滿臉通紅,安塞爾也強裝鎮定地後退一步整理自己的衣服下擺。
“維維,還不請少爺進來?”珀莉顯然看到了他們親昵的動作,和維恩如出一轍的綠色眼睛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竟沒有上一次聽說安塞爾要來時的熱情與歡喜。
“進來坐會?”維恩沖安塞爾伸出手,安塞爾眨眨眼睛,笑着将手搭上去。
“不是……”維恩有些吃不消,伸手接過安塞爾手裏的袋子:“我幫您拎。” 走進屋裏,将袋子裏的高級點心分發出去,安塞爾一下成了三個孩子最喜歡的對象,他們趴在他的腿邊,安塞爾溫柔地摸摸他們的頭。
維恩看他笑得那麽開心,也趴在他的肩上,毛茸茸的腦袋無意識地蹭到他的頭發,低聲道:“喜歡小孩子嗎?”
“喜歡。”安塞爾輕聲說道:“更喜歡他們,因為是你的侄子。”他頓了頓,狡黠地笑笑:“你是不是想說喜歡為什麽不結婚,自己生一個?”
維恩被猜透了心思,嗫嚅道:“莊園總要有人繼承……”你也總該回到正常人體面的生活裏去。
安塞爾偏過頭,眼裏好像墜入了星星那樣明亮,笑着糾正:“一個冷知識,領養的孩子也有繼承權哦。”
維恩不知道說什麽,手指摳着椅背,幸好這個時候珀莉倒了水走出來:“不好意思啊,少爺,我們也不知道您要來,什麽也沒準備……”
安塞爾雙手接過茶杯:“該不好意思的是我,貿然打擾,空手就來了,沿路我買了點日常用品,過會商家會送上門來,請不要嫌棄。”
維恩知道,安塞爾才不會忘記禮儀,他多半是覺得比起送些奢侈的東西,還不如實際一點,将生活必需品補充補充。或者更進一步,安塞爾一路買過來并且讓店家送上門,又何嘗不是在替維恩一家打通關系?恐怕安塞爾坐在屋子裏的這會功夫,整個街道都知道他們眼中的“領主大人”和維恩關系不淺。
維恩感覺自己好像越來越理解安塞爾的想法了。他看上去與世無争,溫溫柔柔,但絕不是那種迂腐的人,相反,他對于人情世故非常精通,做事面面俱到,只是不屑于依仗權勢為自己謀利罷了。
珀莉有些拘謹地交叉着雙手,看得出來,她在安塞爾面前很不自在,對方雖然笑容溫和,但是周身的貴氣和室內簡陋的環境格格不入,好像不小心落到人間的星星。 “姐,你不是要炖羊肉湯嗎?”維恩及時插嘴,“也不看着火。”
“對。”珀莉收回呆滞的目光,臉上又露出對自己廚藝的自信:“少爺,留下來喝碗湯再走。”
“那就麻煩了。”安塞爾也不顧維恩在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笑着答應了。
珀莉走進廚房,一會又掀開簾子,輕聲喊道:“維維,來幫我一下。”
維恩應了一聲,奈奈跟着他跑過去。
“姐,我這樣能幫什麽呀?”維恩走進去,舉起裹得像粽子一樣的雙手,笑嘻嘻地問道。
“看你開心的,嘴巴都合不上,和之前判若兩人。”珀莉打開鍋蓋,咕嚕咕嚕的水汽聲一下充斥在狹小的廚房裏。
維恩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确實一直在笑,一下不好意思了起來。
“你和這個少爺……是什麽關系?”珀莉斟酌着問了出來。
“奈奈知道!我看見舅舅和少爺在親……”珀莉一下丢了刀,捂住奈奈的嘴巴,緊張地看向門外。
維恩的笑容消失,垂着眼睛,手抓着褲縫,好一會,才悶聲道:“戀人。” 珀莉臉色難看起來,抓住他的手:“什麽戀人!維維,咱們不受這個委屈,不幹了,咱們換個地方工作……”
維恩知道她誤會了,連忙解釋:“我是自願的,他真的很好,對我也是認真的。”
“你太傻了。”珀莉恨鐵不成鋼,“他這種大少爺怎麽會對你認真,頂多是喜歡你年輕漂亮騙騙你,沒多久就倦了。這種事,我見多了。”
“他要是喜歡我年輕漂亮就好了!”維恩看着爐火上瓦罐中咕嚕咕嚕翻滾的湯水,苦笑道:“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最好的十幾年獻給他,而不用像現在這樣,對他的愛無以為報了。”
“他天生貴胄,金枝玉葉,我都說不出來他有多好,好到哪怕只是圖我的身體喜歡我,我也覺得是我的福氣。更何況他不是。”
“你怎麽知道?”珀莉反問他。
“我就是知道。”維恩語氣篤定,眼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