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維恩(四十八)

第48章 維恩(四十八)

有的時候維恩會想:安塞爾和他真的很不一樣。

他的世界小小的, 像一顆被壓縮得皺巴巴的堅果,心裏僅存的賴以生存的那點甘油,也随時會被生活中不經意的事點燃, 火焰瘋長, 把他燒得狼狽不堪, 歇斯底裏。

他沒有穩定的情緒, 他時刻都在那種逃命的慌亂之中, 上一世就如此了, 這一世在知道未來的種種災難之後, 這份惶恐不安更是愈演愈烈,終于在那個夜晚,在熊熊火光之中, 到達了最高點。

他一直強待在莊園, 等到确定不會再有什麽回旋之後,才向管家華先生請了假, 回了家。

梅林說害怕他, 他完全能夠理解,因為他也害怕梅林。

有的時候他們很開心地和朋友說着話的時候, 突然擦肩對視, 一下子就回到那個着火的夜晚,內心升騰起無限的痛苦與罪惡感。

雖然篤信對方不會出賣自己, 可是只要還能見到,便永遠逃不出過去, 從此幸福安寧與他們無緣, 身後總有凝視的眼睛, 頭頂總懸着達摩克利斯之劍,靈魂惶惑, 生活又談何重新開始?

他們是共犯,是塵埃落定之後唯一知曉彼此罪狀與陰暗的朋友,又或者說,金死後,他們成了新的敵人。

他們盡量躲着對方,有時避不開了,就少說話,萊昂夾在他們中間有些不知所措。言珊婷

霧都是他們長大的地方,可他們中總要有一個人選擇離開,兩個人才能過得更好。維恩是不可能離開安塞爾的,哪怕莊園裏燒黑的倉庫會時刻提醒他身上有洗不幹淨的血,他也會待着,直到安塞爾和他說結束。

所以只能梅林走,冬星的股份是他給的補償。這些都是他們那個短短對話中,定下的。盡管是這個時候,他們仍有着可悲的默契。

他回到家,溫馨的家庭卻沒有像預想中那樣讓他平靜下來,上一世他從莊園回家之後的慘烈景象他記憶猶新。

他看着姐夫寬闊的背影就會恍惚覺得他的袖子是空的,他看着姐姐苗條的身材就會想到腫脹充水的腹部,他看着三個小孩開心的笑臉,腦海不禁浮現他們骨瘦嶙峋嘴唇黑紫的樣子。

他什麽也改變不了。

維恩突然洩氣了,甚至在想,如果是安塞爾重新來過,一切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

他會的吧。維恩想,事實上,哪怕是上一世猝不及防地遭遇變故,安塞爾也處理得足夠好了。

只是……到時候他還願意拉我一把嗎?拉上一世那個懵懂無知的品格低劣的我一把嗎?

還是會的。

維恩看見那個背對着他問路的挺拔身影時,心裏突然有了答案。

他終于意識到,安塞爾的出現對他來說有多麽不尋常。他好像在一片無邊的大海上飛着,背後是炙熱的陽光,他随時就會力竭墜落。而安賽爾就是突然出現的陸地。

或許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太過溫柔沉穩,維恩每次注視的時候,內心也會被安寧充盈。就好像他現在拉着安塞爾的手,對方的所有閱歷,修養與愛都順着掌心的溫度,分出一半慢慢地抱緊他焦躁不安,鮮血淋漓的靈魂。

安塞爾的世界那麽寬廣,他有幸被愛,得以窺見一隅。

看見維恩垂着眼睛若有所思不說話,安塞爾輕輕晃了晃拉着的手,“你聽見了嗎?”

維恩條件反射地拉緊,有些慌張:“您,您說什麽了嗎?”

“我說,我看見你們家沙發上擺着一件制服,上面的标志是坎森集團。”

“那應該是姐夫換下來的。”維恩随口答道,安塞爾看着他,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坎森集團聽起來怎麽如此耳熟。

“不,不是斯缇鋼鐵廠嗎?”維恩迷茫道。

“是他名下的。”安塞爾點點頭。

維恩愣住了,這個坎森集團是坎森公爵建立的。

維恩只知道幾年後,這個從利物浦來的公爵在霧都商界正式登場,一來就将目光投向了艾姆霍茲家族經營了半百年的香料産業。

他的手段很多,偷拿搶騙,陰謀陽謀,絲毫不掩飾自己想要一家獨大,壟斷市場的野心。對這一點,維恩沒有什麽太大的不滿,畢竟安塞爾也沒有在他手上吃虧,反而漂亮地反擊了回去。

維恩和他的仇,還在于後來的私下接觸。這個公爵身份顯赫,卻熱衷于拉皮條。是他領着維恩以兩英鎊出賣了身體,多可笑,他吃飯時随手潑掉的紅酒就不止這個價錢,他或許就是想要通過羞辱維恩來報複一直砸壓他一頭的安塞爾。維恩後來走投無路跟着他,被忽悠着簽了合同。他為維恩提供結識貴族的機會,相應地收入九成的費用。也是因為這樣,哪怕維恩都已經出賣了所有,依舊沒有湊到治病的費用,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最後的家人随着最後一場雪消融在他的生命裏。

現在突然聽到安塞爾提這個名字,他就都想起來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加大,他不知道原來在瞄向香料市場前,坎森竟然還在霧都經營着鋼鐵廠。

“雖然我們賽道不同,但他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競争對手,我似乎不應該說他。”安塞爾拍拍維恩的手背,輕聲道:“但據我所知,他的工廠機器都是收來的二手的,存在着一系列的安全隐患。這件事,法瓦爾之前已經上報過了,最後卻不了了之。”

姐夫的手就是在鋼鐵廠絞掉的,工廠老板恐吓他造成延工,要他賠錢,他和姐姐也不懂,一商量,就趕緊一分錢沒要,自己離職了。現在看來,這個出面的老板很大可能就是坎森。

維恩深吸一口氣,新仇舊恨交織。但法瓦爾的家族錯綜複雜,遍布各個領域,是霧都的地頭蛇,連他說話的沒用的話,到底還是公爵給的利益更大些。

“我知道了,我回去讓他不幹了。”維恩悶悶地說。

“要不要來莊園……”安塞爾試探着問。

莊園的仆人都是滿編,除了剛剛空缺出來的馬車夫的位置。但是這個節骨眼上,和維恩合不來的金剛死,維恩的姐夫就頂替對方的位置難免會讓人說閑話,安塞爾也明白這個道理:“我是說,我看你們家門口的植物都長的不錯,正好我想再開一個花圃,讓姐夫來幫福伯怎麽樣?”

“我不想欠您太多,”維恩搖搖頭,指腹摩挲着安塞爾的指節,漂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用愛換愛,您不要再往上面加東西了。”

我怕我會分不清……

安塞爾輕笑了一聲,眼神專注天真:“可我總想給你更多。”

維恩垂下眼睛,什麽也沒說,好一會才嘆了一口氣偏過頭,沖安塞爾露出一個明豔的笑臉。

更多地愛我,他想,求您。

時間回到幾天前的法國馬賽。

卡斯德伊伯爵夫人焦急地等在醫生辦公室裏,希金斯站在她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肩上。  “沒事的,母親。”希金斯安慰道,可他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他從英國回來,老伯爵特意請了一天假,待在家裏等着,就為了看見他瘦了一圈時紅着眼睛倔強地罵一句:“還知道回來嗎?”

希金斯一下撲到他的膝蓋上,哭訴此次英國之行的遭遇。老伯爵耐心聽完,拳頭都要捏碎了,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艾姆霍茲是好人啊,我們得好好謝謝人家。”  希金斯就等着這句話,維恩和他提過好幾次,艾姆霍茲做的就是海上生意,有的時候需要中轉經過法國。他擡起頭,眼裏還帶着眼淚:“是嗎,那我們海關有沒有卡他們的貨呀?”

“你小子,好了傷疤忘了痛,又胳膊肘子往外拐了。”老伯爵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希金斯“哎呦”一聲抱住腦袋,站起身跑到伯爵夫人身後。

“這次不一樣嘛!”希金斯笑着反駁,眼神卻帶着深深的失落。

羅科和他在戀愛的時候,就一直在問他要錢。是他供着這個貧窮的留學生讀了昂貴的大學,然而對方不僅不領情,還用他的錢養着英國國內的未婚妻。

希金斯知道這件事後,惡心得不行,斷了對方所有的生活費和聯系方式,沒想到羅科找到了他常去的會所,硬是跪了幾天,他一心軟,去見了。羅科哭着說不能離開他,花言巧語騙他一起回英國生活,并發誓回去之後會解除婚約關系。

他們已經在一起了四年,希金斯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付了船費,辦了手續,備了行李,帶了錢財,只是沒想到羅科已經恨透了自己。

想想也是,這個自恃清高的知識分子本來就是喜歡女人的,自然把四年來委身于男人當作恥辱。

至于到了英國之後的遭遇,希金斯一直都沒有細說,但是維恩聽他提過那天在船上他們爆發了一場争吵,是四年來吵得最兇的一次,或許也是從那個時候,羅科堅定了出賣他的決心。

希金斯搖搖腦袋,想把這些事都甩出去。他的目光落到母親手上端着的蜂蜜檸檬水。

“爸爸不是不愛喝嗎?”希金斯一邊上樓,一邊疑惑開口。

“你爸他可能上次宴會吃多了,肚子脹,沒胃口,喝點這個消消食……”伯爵夫人伸手摸了摸老伯爵心口向下兩肋之間的位置,希金斯一下頓住腳步,好像想到了什麽:“這,這是胃呀!”

“爸爸疼多久了,不想吃飯?”希金斯有些跌跌撞撞地下樓,腦海裏全是維恩和他說的那些話,一不留神,從樓梯上滑了下來。

伯爵與伯爵夫人都心疼地跑過去扶:“你慢點,摔疼了……”

“疼多久了?”希金斯眼裏含淚看着父親,心髒緊緊地收縮着。

伯爵夫人想說“沒多大事,也就一兩天”,卻發現丈夫沉默着不說話。

“去醫院。”希金斯一擦眼淚,爬起身來,語氣堅定。

醫生終于走了進來,伯爵夫人迎了上去,“醫生,怎麽樣?”

醫生搖搖頭:“是癌症,而且已經中期了,目前我們沒有什麽徹底治愈的辦法。”

希金斯腦袋一蒙,他本來只是覺得維恩的話太巧了,來醫院圖個安心,可沒想到完全和維恩說的一樣。

維恩還說什麽來着?

伯爵夫人腿一軟靠在椅子上,哭了起來,希金斯突然張口:“手術切掉呢?”

維恩還說了什麽來着?

醫生有些手足無措地回答:“這,這我不知道,會死人的吧?”最靠近的仆人發出一聲輕微的抽泣。

維恩還說了什麽來着?

他拉着自己的手,從昏暗的船艙走到明媚的陽光時說了什麽?

胃,胃癌……

希金斯倒退一步,避開想要扶着他的仆人,打開辦公室的門沖了出去,和辦公室裏的整潔安靜不同,候診的走道裏有老有少,全是嘆息與眼淚,偶爾爆發一陣哭喊。希金斯跑過,好像跑過了人短暫的一生。

“這位患者,請不要在醫院裏奔跑!”身後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緊接着希金斯的手就被一把拉住。

胃,胃癌……希金斯轉過身,漂亮的眼裏全是破碎與迷茫:“謝恩貝爾……”

戴着眼鏡的年輕醫生愣了一下,淺藍色的眼睛裏全是迷惑,緩緩開口:

“O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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