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生辰
生辰
自從明璟住到慈寧宮,她便感覺有種無形的束縛纏繞在身上。太後對她是極好的,但每日需早起陪她禮佛讓明璟痛苦不堪。明璟不信佛,只能枯坐在一旁神游。皇後孝敬,隔三差五帶着皇子來請安,其他妃嫔也會跟随而來。偏偏,太後總将她帶在身邊,于是她還要忍受妃嫔們隐晦打量的目光,讓她極為不适。住養心殿時,她有時感覺自己像個見不得光的情婦,如今住慈寧宮,她每被打量一次,就仿佛被人鞭笞一次,被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是見不得光的存在。。而且每每看到弘黎年幼的子嗣,那稚嫩的面孔,與他相似的眉眼,她的心裏都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八月十三是弘黎的生辰,因雍正去世未滿一年,弘黎今年的生辰宴簡約不少,去掉絲竹之音,只請來影子戲戲班演些父慈子孝、精忠報國的民間轶事。八月十三也是明璟的生辰,太後對此頗為重視,她因此得以坐在太後下首。于是場面變成了皇帝、太後坐主位,皇後坐皇帝下首,她坐太後下首,兩邊依照等級坐着妃嫔。明璟這位置,自然惹來諸多嫉妒,但皇帝、太後都在,妃嫔們也不好表現出來。
生辰宴開始不久,弘黎嘗到一塊糕點很好吃,想讓明璟也嘗一嘗。他想了想,于是先給皇太後夾了一塊,給皇後夾了一塊,然後将整盤端起朝向明璟的方向,恨不得将整盤糕點端到明璟面前。高雲從心領神會,接過碟子送到明璟桌前。明璟夾了一塊到自己的碟子裏就放下筷子了,她看高雲從還站在自己桌前,頗感奇怪,就聽到弘黎道:
“将其餘的分給衆人罷。”
“喳。”
明璟看着影子戲走了一會兒神,突然想到:皇帝賜予的食物如果不立即品嘗好像視為不敬……她不由得看向弘黎。弘黎看着她那邊,眼神示意她嘗嘗看。她于是舉筷嘗了一口,将剩下的一半放回自己碟子裏。
嗯,好吃……
她咀嚼完吞下後繼續想看影子戲,但随即又想到:不将皇帝賜予的食物吃完好像也視為不敬……她不由得又看向弘黎,發現弘黎還在看着她,似乎在鼓舞她吃完剩下的那一塊。明璟輕嘆一口氣,一來,雖然糕點很好吃,但她已經飽了,再進食頗有些食不知味,二來,她讨厭這樣的繁文缛節,但最後還是選擇默默将剩下那一點吃完。
弘黎看她那麽着迷影子戲的樣子,心裏想着是否将戲班留下。他們雖然沒有說上半句話,但兩人之間無聲湧動的情愫騙不了人。太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沒看見,可皇後就難受了。富察·琬卿不禁想起之前他看到高滢泠時的樣子,就算她再一次自欺欺人,這次也騙不了自己了。想啊,當他抱着明媒正娶的妻子時想着這個女人,抱着自己年幼的兒子時滿腦子想的還是這個女人,甚至今日大庭廣衆、當着衆多妃嫔的面也不收斂,随心所欲至極……一想到這些,富察·琬卿便深刻覺得這個明璟是個極其刺眼的存在。
富察·琬卿徹夜失眠,天漸漸轉亮,她想起今日要去向太後請安,于是早早起了身。她想着要不探探太後口風,看皇上是否有意納明璟為妃。但這話頭要怎麽提呢?繼續用笑僞裝以突顯皇後的胸襟?還是直接放下皇後的臉面,幽怨哀愁?無論何種,她都說不出口,說不出口啊!
慈寧宮裏,富察·琬卿行完禮環視了一下周圍,奇道:“怎麽不見明璟,往日她可早早就在的呀?”
太後笑道:“她呀,哀家看她最近精神不濟,興許是睡少了,便讓她晚些時辰再過來。”
聞言,富察·琬卿眼神又暗了暗。
她請完安就要出慈寧宮的時候,才看到姍姍來遲的明璟。
明璟看到迎面走來的皇後,停下向她行禮,還是習慣性地如從前一般親切喚她四嫂。
富察·琬卿看四周沒什麽人,才壓低了聲音,冷聲道:“本宮可擔不起你這聲‘四嫂’,如若你真把本宮當嫂嫂,又怎會來勾引本宮的丈夫。從前本宮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一定是個極其受寵的主兒,老怡親王、世子寵溺你自不必說,畢竟是一家人,但沒想到還是皇子的四阿哥、五阿哥還有皇上也那麽寵愛你,挑選夫婿還能如擇青菜蘿蔔一般,顯盡傲慢。如果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想必他們也會竭盡全力為你尋來罷?”
富察·琬卿對她充滿敵意,畢竟以前真把她當姐妹了,而對弘黎也心有怨恨。當初她就是信了弘黎的話,真心以為他只是擔心兩家關系,因此也真心把明璟當做姐妹。為何不一開始就告訴她——對明璟是男女之情,如此她便不會感到受欺騙,那麽受傷,也就不會那麽憤怒。此刻,她是把對弘黎的怨恨也一并發作遷怒在了明璟身上。
明璟心跳漏了半拍,她從未見過富察·琬卿對她那麽冷漠的樣子。她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她深嘆一口氣,愧疚地道:“四嫂,我自覺沒有什麽底氣在你面前和你說話,但我無意和你争什麽,如果可以,我也想離開皇宮,我不會成為他的妃子的……”她還沒說完就被富察·琬卿無情打斷:
“不想成為他的妃子,卻能和他你侬我侬、親密無間?你怕不是把本宮當傻子!你何等的虛僞!”仿佛再和她多說一句話都是對她的侮辱一般,富察·琬卿再也不給明璟解釋的機會,氣沖沖地走了。
“四嫂!”
明璟無力地站在原地,紅了眼眶。當初答應和弘黎在一起時,她就想到有朝一日會面臨這種情況,所以她才一直有負罪感。如今,只不過是預想應驗罷了,是她該受的。
其實她很羨慕富察·琬卿,因為她是他光明正大迎娶的、名正言順的妻子。以前聽二哥說,富察·琬卿出身滿洲鑲黃旗,那是由皇帝親統的、上三旗中的首旗,家世又是累世高官,是實打實的名門之後、大家閨秀。而她呢,再得寵也不過是一個空有“格格”頭銜、沒有實際等級的養女,連真正的皇室之人都算不上,叫她一聲“格格”似乎還擡舉了她,讓她深深感到自卑。讓她這樣的人待在皇帝身邊,只怕辱沒了皇帝的身份罷。
“名正言順”這四個字就像一根刺一樣,讓她每每想起都如鲠在喉。以前在夢外,她的母親就是這樣見不得光的存在,然後生下她這樣的私生女。每當她和高滢泠站在一起,她總是那個不能理直氣壯的存在,不是生父名正言順的女兒,不是朱振煜名正言順的女朋友。不管夢裏夢外,她都感覺上天欠了她名正言順的出身。如果她出身正統,那麽她渴望的一切一定都能得到——不是苦苦追求,也不是千方百計,而是上天眷顧!
正統啊……
這兩個字已然成為她的夢魇!有些東西,不是自欺欺人說不在意就能不在意,只要是遇到了那個人,所有的不甘、渴望、欲望都會湧現。哪怕掩飾得再好,也不可否認它的存在。所以她才會那麽羨慕,那麽渴望……
明璟一直沒想好要怎麽面對富察·琬卿,如今富察·琬卿竟來當面指責她,讓她十分難受。她心想:明知沒結果,為何還貪戀這點柔情呢?當斷不斷,只會被人看輕。她自省,連帶着對弘黎的态度都變得冷淡不少。但這種隐忍,又将她帶入另一種想愛不能愛的痛苦,她就在這種反複拉扯中備受煎熬。
弘黎能察覺出明璟的态度在悄無聲息地轉變,他不知是距離變遠了還是因為其他,他多次命人喚她到養心殿來,都被她以各種理由拒絕了。這日,被他派到慈寧宮的小太監回來道:“皇上,明璟格格說要抄寫經書為太後娘娘祈福,就不過來了。”
弘黎一頓,道:“知道了,退下。”他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心道:她三番四次都拿太後做借口,難道真的是因為太後的原因?他正尋思着明兒要不要親自去看看明璟的時候,高雲從舉着托盤走了進來。
“爺,是時候翻牌子了。”
高雲從每日一問,以前弘黎從沒覺得煩躁,只因他知道這是內務府的例行公事。雖然他沒有為明璟守身的意識,但心有所屬加之國務繁忙,确實讓他少了那方面的心思。
弘黎正為明璟的态度苦惱着,遷怒道:“說了多少遍,沒心思!”
近來弘黎的反應都被高雲從看在眼裏,他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奴才自然曉得萬歲爺的心思都在明璟格格身上,但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萬歲爺獨寵格格一人恐怕只會讓格格在後宮舉步維艱,所以奴才鬥膽,認為牌子還是翻為較好。”
高雲從比弘黎年長十歲,說話做事從來穩當周到,弘黎心想:既然高雲從都這樣說,必定發生了什麽,他就身處內務府,想必收到什麽風聲。
“可是有人刁難明璟?”他問。
“這奴才倒不知,不過奴才在宮裏二十餘載,常見一些争風吃醋的事情。就連小宮女都會因主子偏心心生妒忌,更何況出身名門、心高氣傲的妃子呢?人之常情如此罷了。而且格格住慈寧宮,就在太後娘娘眼皮底下,不好做些出格的事,頻繁往返養心殿和慈寧宮,不僅可能有損名聲,還會擾了太後娘娘的清淨,格格估摸也有自己的難處罷?”
弘黎琢磨了一會兒,最終随便翻了一塊牌子。他心裏感慨,即便已經做到了萬人之上,還是不能随心所欲啊……
被翻牌的妃子被洗漱打包好送進養心殿,嬌羞地從被褥裏鑽出來,正打算爬進弘黎的被子。弘黎實在不願違背本心,有些厭惡地道:“別鑽了,睡吧,朕累了。”那妃子身子一僵,委屈、惶恐道:“是……”
弘黎翻身閉眼假寐,等時辰一到,妃子被送走,他起身換衣裳,命人換被褥。輾轉反側到半夜,他還是毫無睡意,于是喚來高雲從,吩咐道:“明兒去尋個明璟枕過的枕頭來。”
高雲從一愣,但立馬了然道:“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