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抽象

抽象

離期末考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沈筱回了趟家。

原因無他,沈嬌難得打電話讓她回,說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沈筱本來不想回,她最近諸事不順,和新舍友的關系不鹹不淡,學習方面又陷入瓶頸,周考成績波動太大,她心裏有些慌。

但沈嬌語氣強硬,沈筱不敢不聽。

沈嬌實在變了太多。

沈嬌從前不是這樣的,起碼在沈筱父親死前,她是位溫柔的母親。

沈筱的父親是突然去世的,在那之前,沈筱家裏一直靠着父親的工資生活。沈嬌人如其名,是被嬌慣長大的,剛到年紀就和沈筱的父親結婚,過不久生下沈筱,從沒上過一天班。

男主外,女主內,本來日子過的也算順心。

然而一切的平靜都消失在沈父的死亡時。

沈父開貨車轉彎時,失控翻車,當場被砸死。

超重超速,只能認命。

小家只剩孤兒寡母。

這不算完,沈父死後,債務找上門來,他在外面即賭又嫖,欠了不少賭債,債主上門讨債不說,更奇葩的是,居然還有女人打電話來問情況,沈嬌一氣之下把手機給砸壞一部。

一開始,沈嬌還能分清,哪個是債務,哪個是女兒,時間久了,她就分不清了,她開始管沈筱叫讨債鬼。做什麽都需要錢,活着需要錢,還債需要錢,養孩子,需要更多的錢。

沈嬌開始痛恨起一切,她痛恨家門口被人潑上紅油漆寫的“還債”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字樣;她痛恨闖進家裏把所有家具電器擡走的兇神惡煞的債主;她痛恨帶着沈筱寄居在哥嫂家時要分桌吃的飯菜;她痛恨她死去的老公。

她原先以為,她嫁了個和自己同姓的人,生了個同姓的孩子,這說明他們天生就是一家人。可她漸漸的,看見沈筱會感到恐懼,她看見小小的沈筱依賴她,管她叫媽媽的時候,她開始恨不得扒開沈筱的皮,把流在沈筱身上的那一半屬于她的血放出來,要是沈筱身上只流着亡夫的血就好了,沈筱的沈,不是沈嬌的沈。

那樣她就自由了。

但這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個女人只好咬着牙,去找工作,去讨撫恤金,帶着剛小學畢業的沈筱四處輾轉,呼天搶地,和保險公司扯皮,一分一厘都不肯退讓,又帶着菜刀飒地砍在門上,拉着沈筱撲通一聲跪下,求那些債主,放寬時限。

沈嬌覺得自己已經很堅強了,她甚至不想稱自己堅強,她只是在熬。

熬也難熬。撫恤金一半進了頭發花白的公婆肚裏,一半被哥嫂拿去,讓交房租,交夥食費,要幫她給沈父辦葬禮。

原先的房子被賤賣出去還了點債,沈嬌帶着沈筱寄人籬下,錢難藏,很快便沒了。

到沈筱上高中時,沈嬌經人介紹,認識了張明,很快再婚了。

張明不介意沈嬌身上還帶着的債務和養着的沈筱,接納了沈嬌的所有。

沈嬌和沈筱搬進了新家。

沈嬌認為,難熬的日子在遇見張明後終于結束。

對沈筱來說,至今為止,她已經記不清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麽,那時的記憶變成一幀幀的畫面,偶爾會突兀地闖進腦子,但大多數時只有模糊的一團。

她的身體好像有一種特異功能,可以把最痛苦的東西藏起來。

她只記得沈嬌确實變了許多。

工作太累,為了多賺錢,沈嬌三班倒,累的沒有時間和精力為沈筱洗衣做飯,沈筱的生活也跟着變得颠三倒四。

有時候沈嬌在外面受了委屈,回來時會拿她撒氣,先是掐,再是擰,然後是扇巴掌,後來抄起晾衣架子就往她身上砸。

沈筱覺得痛,也覺得委屈,漸漸的,她屏蔽了自己的感受,她開始可憐沈嬌,她想,沈嬌只有她了,自己能有這樣的用途,也挺好的,她也只有沈嬌了,她總是能接受的。

沈筱總是記得小時候依偎在沈嬌懷裏,沈嬌笨手笨腳地給她編小辮兒,編不好,總要拆了重編,沈筱很乖,頭皮被扯疼了也從來不喊疼,她只覺得很幸福。那樣午後的畫面,被她反複拿出來回憶,體會其中的那股暖意充滿全身的滋味。

這是一種很抽象的情感,它從不具體落實在某個物品上,它甚至也無法具象地出現在沈筱的記憶裏,它從未真實地出現,但沈筱認為它就是有,它存在在沈筱的身體裏,每當沈筱看見街上紮辮子的小孩,她心裏會有暖意流過,她覺得這股暖意就是愛,是她與母親深深的羁絆,是她曾體會過的,沒能留住的,抽象的。

一次次的回憶和一次次的現實交織,沈筱自顧自認為,沈嬌對她做的任何事,都是因為愛。

沈嬌再婚後,沈筱才開始懷疑自己一直堅定的想法。她開始努力回憶在父親去世前,得到過的真正的愛是什麽。

可惜她已經記不起來了。

她只知道現在的一切是混亂且不堪的。

沈嬌懷孕時反應特別大,每天上吐下洩,幾乎吃不進一粒米,但為了孩子又不得不吃。整個人浮腫得厲害。

張明不知道是真的忙碌還是逃避,他總是不在家,就算在家的時候。他也只會點上一支煙,邊抽邊對沈嬌說,這是你欠我的,我這麽忙也是拜你所賜。

沈嬌就不敢吭聲了。

沈筱看不過去,她摸摸媽媽的肚子,對沈嬌說要不把孩子打了吧,你好辛苦。

沈嬌反手一巴掌把沈筱撂地上。

沈筱沒敢再說這話。

就算發現自己房間門鎖壞了一直沒人修,發現有時半夜睡覺驚醒屋裏有別人的氣息時她都也不敢再說。

這個家有一種默然流通的氣氛,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些什麽,但從沒有人撕開表皮戳穿所有。

到了家,張明不在。

沈嬌先沒說話,兩人沉默着吃完飯。

等沈筱把碗筷都收拾好,看見沈嬌坐在沙發上手裏拿了張紙,她就也坐過去,和沈嬌面對面。

沈嬌把紙遞給她,有些猶豫。

沈筱打開看,是一個人的名字和一串號碼,底下還寫了個地址。

“這是什麽?”沈筱問。

“你舅媽的弟弟開了家廠子,在海城,待遇很好,包吃包住,他們那人手不夠,你下個月就成年了,讓你過去幫忙。”

沈筱一驚。

她前傾身體,手把着壓實茶幾的厚玻璃沿,“我不能去,我明年就高考了!”

“考什麽考!考也考不出花來,你明年開始別讀了,去廠裏打工,這個待遇已經很好了,要不是缺人手,哪個想得到你?”沈嬌拍了拍茶幾,情緒很激烈。

“什麽叫考不出來花來?期中考試的時候我考了全校第一!”

“就你們那個破學校,全校第一?呵!”沈嬌不屑。

沈筱沉默了會。

她緩緩看向沈嬌的眼睛,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從來都不知道我在哪所高中?你是不是一直以為我還在初陽中學?”

初陽中學,包括初中部和高中部,初中部流氓滿地,高中部簡直是未來罪犯預備役。但勝在入學條件簡單,學費低廉,封閉式教育,從不給家長添麻煩。

沈筱的初中便是在那裏度過。她緊握住唯一的機會,在升學考時努力考上了數一數二的高中,臨風中學。是初陽中學建校以來——雖然也剛建校不過七八年,唯一一個考上臨風中學的。

入學手續是張明辦理的,他肯定知道。

但是沈嬌卻不知道。

誰才是沈筱真正的親人?

沈筱有時候會感到荒謬。

沈嬌明顯慌了,而後很快又穩住,她厲聲開口道:“我管你哪個學校,讓你去你就去,別指望我會再多養你半年,你成年了,該自己養自己。”

沈筱簡直頭暈目眩。

“學校最近發了通知,有人捐贈,還發了文件說只要高考在年紀前十,都能拿到獎學金,第一名有二十萬,媽,我肯定能拿到這個錢,讓我考吧。”沈筱哀求道。

“二十萬……”沈嬌有點松動。

沈筱瞧出來這點松動,趕緊拿出手機,走到沈嬌旁把家長群裏老師發的文件點開讓她看。

移動身體的時候沈筱不小心撞掉了茶幾上個什麽,她沒回頭看,她着急想讓沈嬌看文件裏清清楚楚的真金白銀。

但是沈嬌沒看,她盯着沈筱撞掉的東西———一串車鑰匙,張明的。

“不行,你必須去。”沈嬌伸手猛地推開沈筱。

沈筱的手機跌落,老舊卻保存完好的手機後蓋和機身分離,人也被推倒在地上。

她吃太多天面包,有點低血糖,又或者是貧血,起不來,額頭那兒感覺有針密密麻麻地紮,眼前一陣陣黑。

眼前是黑的,沈筱努力睜大眼睛往沈嬌方向看去。

“為什麽?”她茫然道,“還有半年就可以了,為什麽啊?”

沈嬌的面容一點一點變清晰,她在說話,但沈筱耳邊還是嗡嗡的,聽不清。

直到沈嬌起身來拉她,她俯身,沈筱擡頭,沈筱終于看清她的臉,聽清她的話。

“讓你留在這吃我的和我的然後繼續勾三搭四嗎?你怎麽這麽賤!”

客廳的天花板是昏黃的一片。

這是沈筱昏過去前想到的。

和地板是一樣的顏色。

這個家不小,可總感覺是昏暗又狹窄的,天和地共用一個顏色,好像互相在粘連擠壓,壓得沈筱喘不過氣,把她的血肉壓扁、壓爆,只剩下零碎的器官,她的眼球蹦到吊頂的燈上,居高臨下地審視一切,最後眼皮阖上,阻攔所有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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