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卡卡收到了克裏斯蒂亞諾的球賽票,一如往常的每一次——
C:帶上你的漂亮老婆和孩子們過來吧,我給你們留了最棒的包廂。
卡卡沒有回複這個消息,一如往常的每一次。
但他知道自己會去的,同樣,一如往常的每一次。
他沒有告訴克裏斯蒂亞諾自己已經離婚了,又一次,反正對此他是已經熟門熟路了,卡卡想到這,下意識扯了一下嘴角,稍稍向上拉扯自己的圍巾,遮住自己的面孔,從機場的廊橋那兒出來。
他又回到了西班牙,他人生中最美好最刻骨銘心的四年都在這裏。
——或許也不能這麽說,他曾經和克裏斯蒂亞諾還去過更多地方,而和克裏斯蒂亞諾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在他逐漸灰白枯萎的世界裏,都是最缤紛、最銘心的瞬間。
是這些美妙無比的回憶,在奮力阻止、拖延他的世界變成徹徹底底的黑白。
卡卡很清楚自己的內心有一團不安分的、濃墨重彩的東西在叫嚣,随着每一次他在電視轉播上聽見解說嘶吼着喊着“GOAL!Cristiano Ronaldo!”,而近一步地蠢蠢欲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他再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伯納烏的看臺上,身邊是狂亂揮舞着手臂,瘋狂叫喊着球隊名字、叫喊着他們國王名字的粉絲。
Cristiano Ronaldo。
他舌尖抵着口腔,險些随着這樣熱切的氣氛,把那個他想過千百遍、在漆黑夜裏呢喃出聲的名字一道喊出來。
但他咬住了口腔裏的軟肉,疼痛讓他一瞬間清醒。
卡卡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綠茵球場上,周圍是排山倒海的狂歡,Cristiano Ronaldo!又進一球!
“射門漂亮!四比零!……”邊上是解說員的聲響,卡卡看過去,是自己身邊一個漂亮小男孩正外放着這場球賽的轉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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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他不明白已經在現場了為何還要看賽事轉播,但他并沒有在意小男孩的外放聲響,他聽着解說員開始激動地悉數這是克裏斯蒂亞諾的第幾個進球,刷數據狂人,進球機器。
“漂亮的進球!不過這回羅納爾多沒有擺出他的招牌慶祝姿勢……”解說員又在說了。
而卡卡卻沒心思聽,他下意識地前傾身體,目光緊盯着球場上的男人——
那張面孔上有着時光镌刻下的痕跡,不像年輕時那樣青澀,但也仍舊漂亮極了,仍舊像年輕時候那樣喜歡做許多小表情,這也讓他看起來鮮活極了。
他還知道社交平臺上有許多小姑娘喜歡喊克裏斯蒂亞諾,将他稱呼為葡萄牙的美麗傳說,這很正确,很中肯。
那些姑娘們必定不會知道,克裏斯蒂亞諾還能漂亮成什麽樣子,而那樣的美好,只有他曾經有幸擁抱過。
克裏斯蒂亞諾。
卡卡微微笑了一下,哪怕是聽見這個名字,他的靈魂深處都跟着顫栗一下,既是疼痛的,也是愉悅的。
他的克裏斯蒂亞諾,卡卡想着,他仍舊能夠清晰地記得對方的小表情,在夜裏,在他的懷抱裏,如何可愛地皺着鼻子發出細弱的嗚-咽,祈求他給他一切,讓他們抵達那個彼岸,如何将手指插-進自己的發絲裏,緊緊将自己擠進對方的胸膛,讓他的鼻尖萦繞着男孩須後水的清爽香氣。
卡卡不知道自己怎麽又想起了那些,他搖搖頭,目光回到了那人身上,仍舊是頗多的小表情——
就比如現在,克裏斯蒂亞諾微微蹙着眉頭,雖然表面看起來并不明顯,但卡卡了解克裏斯蒂亞諾,知道這是因為他并不滿意自己射出的那枚贏球,即便贏了,但還不夠漂亮。
克裏斯蒂亞諾·羅納爾多,總是以那樣超高的自律和标準要求着自己。
卡卡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目光有多熾熱,但當他看到男人贏球後朝着伯納烏這側的角落小跑過來的時候,他猛地升起一股畏縮和緊張,他将自己更深地藏在圍巾後面。
這側角落看臺,是他最初忍受不住苦難煎熬的暗戀時,吻-住克裏斯蒂亞諾的地方,從此這裏就像他們的秘密花園,贏球了便默契地往這裏跑,仿佛一種叫人愉快的游戲。
卡卡不知道克裏斯蒂亞諾這時候往這裏跑是什麽意思,是因為正巧離得近嗎?還是因為那個默契的游戲?可他記得幾年前這個默契的小游戲就被他單方面取消了。
卡卡心跳得很快,他每次偷偷來看比賽之前,都會在心裏暗許,要是這場贏了,他就去找克裏斯蒂亞諾,不管對方對他的出現會是什麽樣的态度,他去找他,勇敢一回。
然而每回,當他意識到克裏斯蒂亞諾要贏了,他又膽怯了,又為自己找別的借口,這回不行,下回吧。
他像個小偷,偷偷摸摸地來看克裏斯蒂亞諾,看他贏球時眼裏的光,仿佛能竊取到一絲為自己續一天光陰。
但他從不敢站在克裏斯蒂亞諾的面前,他害怕看到克裏斯蒂亞諾眼裏只剩下翻頁的坦然,更害怕在對方面前被襯托得僵硬、尴尬、無所遁形的自己,像個醜态百出的小醜。
上帝原諒我的膽怯和懦弱。
但是這次,卡卡看到克裏斯蒂亞諾跑向了他們的秘密角落,他的心忽然複活了,不管是不是湊巧,卡卡用力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打定主意了,他要去找他,就這場球結束後。
“噢噢我們看到羅納爾多似乎在擡頭找尋什麽!他看向了看臺的方向!是在看家屬席嗎?”
“噢鏡頭這會兒也恰巧切到了羅納爾多的家屬席位置!但是很可惜,這場球賽的家屬席空空如也,看起來羅納爾多似乎也有些失望……”
卡卡聽着座位旁邊小男孩外放的轉播解說聲音,心髒忽然被攥緊了,他沒想到家屬席會是空的,他以為至少Junior會在那兒。
他該在那兒的,該在克裏斯蒂亞諾望過來的時候為他歡呼慶祝勝利,該告訴他,他其實一直都在、從沒錯過一場比賽。
卡卡一瞬間腦海中閃過許多懊悔,但他想,他還有機會來彌補。
然而就在下一刻,球場上、觀衆席上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天的呼聲,所有人都猛地站了起來,而卡卡因為先前的晃神,被擋在了密密的人群裏。
普通坐席的壞處。他不知道賽場上發生了什麽。
但能引起整個球場那麽大能量的,卡卡手心裏忽然多出了許多冷汗,只有他們的國王,伯納烏的國王,克裏斯蒂亞諾·羅納爾多。
他怎麽了?
“上帝啊他倒下了!就這麽直挺挺地倒下了?!隊醫已經趕到了現場,但我們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現場已經亂成了一片!……”小男孩手機裏的轉播解說還在繼續。
卡卡猛地看向小男孩的屏幕。
就見屏幕裏轉播了回放,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解說的聲音:“讓我們看一下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沒有身體碰撞,沒有任何接觸,羅納爾多忽然就直挺挺地倒地了!上帝啊,他的隊友和主帥也都已經跑上場将他圍住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解說員驚呼,甚至語無倫次地問了兩遍,沒人能給他一個答案。
卡卡臉色變得煞白,他看到了回放,看到克裏斯蒂亞諾不明顯地皺着眉頭,一個看起來有些随意的擡手,手掌還沒來得及觸碰到胸口的高度,下一秒,他突然合上了眼,重重地、仿佛毫無知覺地砸進綠茵場裏。
“不不不……”卡卡喃喃,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惡狠狠地從他的生命、從他的骨肉裏被剝奪了出去,他猛地一把推開眼前瘋狂的球迷,沖到了最前面的看臺——
他的克裏斯蒂亞諾,他的男孩,一無所知地倒在地上,而他卻離得那麽近,又束手無策,連靠近都做不到。
隊醫在給克裏斯蒂亞諾做急救複蘇,卡卡飛快意識到這裏發生了什麽——是心髒。
克裏斯蒂亞諾曾經告訴他,十五歲那年他差點因為心髒的毛病踢不了球,就像自己差點因為脊柱的問題踢不了球那樣,但所幸他們都是被上帝寵愛的孩子,他們挺過了,并且站在了足壇的巅峰。
卡卡曾經在知道這件事情之後,一度生出一股恐懼,總要将掌心貼在男孩的胸膛上,去感受那顆心髒現在正在有力地跳動着,他喜歡在進球後緊緊擁抱住克裏斯,喜歡兩個人的胸膛死死的、毫無縫隙地貼在一起,這讓他能清晰感受到男孩的心跳與他一樣有力穩健。
不會像現在這樣。
“上帝,是心髒驟停,現場傳來了消息,我的天,克裏斯蒂亞諾·羅納爾多,他怎麽會……他能撐過來的,數億粉絲都在為他祈禱,他的隊友們都在他的身邊跪下,雙手合十祈禱,他必須撐過來……”
轉播的聲音傳過來。
卡卡幾乎要絕望,他看到了一個空隙,然後不管不顧地猛地從觀衆席上跳下來,撞過了雜亂的保安線,飛快沖進了克裏斯的包圍圈裏。
保安甚至攔不住他,那結實的堅硬的身體對抗,或許是因為他因為傷病而消失了太久,沒有人還記得當年米蘭的裏卡多·萊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小子,似乎都把溫柔、包容那樣的美好詞彙加套在他的身上,就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曾經的樣子。
“誰?!保安呢?!”克裏斯蒂亞諾的隊友驚呼一聲,那是剛轉會過來的新隊友,攔住了卡卡,他們不需要在混亂的時候再闖入一個莫名其妙的狂熱球迷。
但很快地,有人認了出來,本澤馬驚呼一聲:“卡卡?!上帝你怎麽在這?!克裏斯,克裏斯他……嗚……你該早點來的……”
攔住卡卡的隊友聞言立馬松開手,誰都知道皇馬雙子星,克裏斯蒂亞諾和卡卡,但是另一個早就消失了。
卡卡聽見本澤馬的聲音裏帶上了絕望的哽咽,他腳步一頓,旋即更快地沖進隊醫之中。
他看見倒在地上的克裏斯蒂亞諾,沒有絲毫表情,就像是力竭睡過去了一樣。
卡卡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被帶走了,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手生生掏進了喉嚨裏,攥緊了他的胃,他被灌滿了冰冷的海水,他幾乎要吐出來。
他出現了,可克裏斯卻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上帝啊。
卡卡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發出一聲悲鳴嗚咽,天父若是要懲罰他的錯誤,那麽就懲罰他一個人好了,為什麽是克裏斯?
他抓起克裏斯蒂亞諾的手,緊緊貼在嘴唇上親吻着:“Cris……Cris……我的男孩,求你……”
周圍的隊友們都沉默地看着,眼裏都是祈禱和絕望。
如果天父聽得見,請求你不要帶走克裏斯蒂亞諾。
很快擔架來了,急救車也來了,只允許兩個人跟車上去,其中一個毋庸置疑是他們的主教練。
克裏斯蒂亞諾的隊友們都想上去,但很快主帥安切諾蒂就決定了另一個人的位置。
他看向卡卡,低聲道:“卡卡,上來吧,這個時候或許你能帶來一點奇跡,為克裏斯禱告吧。”
卡卡幾乎是熱淚盈眶了,他飛快地爬上救護車,緊緊地抓住克裏斯蒂亞諾的手。
……
克裏斯蒂亞諾在滿場為他尖叫歡呼的人聲鼎沸中失去意識,他看到空曠的家屬席,他知道自己仍舊被抛下了,就像其他那麽多次的比賽一樣,就像幾年前一樣,他早習慣了。
卡卡是個家庭至上、信仰至上的人,所以他被抛下了,這理所當然,本來和卡卡有關的一切就像是忽然偏離軌道的意外,現在也只是回歸正常了而已。
克裏斯蒂亞諾渴望家庭,他是喜歡大家庭熱鬧的人,他希望他的母親、哥哥、姐姐或許能和卡卡的家人們一起在一個包廂裏,至少那看起來讓他欣慰。
但顯然,在他幾年前一頭熱地單方面向家裏人出櫃後,他的家人并不想和卡卡他們在一塊兒,所以沒人過來,一個都沒來,已經很多次了。
心髒的位置隐隐跳得有些過快,令他難受,仿佛血液從心髒的位置被凍結,連指尖都瞬間冰冷起來,他下意識地擡手,手臂卻重得猶如千石。
克裏斯蒂亞諾想到幾年前家庭醫生的警告,告訴他已經太透支自己的身體力量了,他的心髒如果在普通人身上或許還能穩健地從十五歲那年的幸運一直跳動到七八十年之後,但不是在一個瘋狂的運動球員身上,他已經三十七歲了,早就該到了退役的時候,但他沒有。
或許是因為他還沒看到葡萄牙捧起大力神杯,這是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理由,但在他的心底,他知道這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呢?
他想,或許這是最名正言順邀請卡卡的一個借口。他希望在卡卡的那雙眼睛裏,能有自己最好模樣的身影,哪怕只有進球的那幾秒。
在他隐約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時候,克裏斯蒂亞諾并沒有覺得恐慌或者遺憾,甚至從心底地生出一絲解脫,這操蛋的生活,或許在球場上戛然而止,是最好的。
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