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藥廬裏人來人往,駐地裏的一部分軍醫跟着燕崇的人馬去了巴陵縣,留守的一部分則繼續在這裏籌備戰時需要的藥物,以便到時供給。

溫杳找了個角落裏閑置的小爐子,駐軍的地方很難找到什麽安胎固本的藥材,他這幾日喝得藥是燕崇差人去江津村附近弄來的,按照每日的劑量用油紙分開包好,專門交予負責掌事的醫師保存。

燒水熬藥是溫杳最熟悉的事情之一,他是真的沒想找人幫忙,可燕崇留給他的這個親随實在是太實誠了,他剛想彎腰去把爐子引燃就被搶了手裏的火折子。

“溫先生,我來,我來,這嗆,您別搭手。”

行伍人的動作總是帶着幾分粗野,燕烨比燕崇小上幾歲,他打小就跟着燕崇一起練武學刀,燕崇最開始掌兵調度的時候,他當過燕崇的馬前卒。

燕烨徑直劈手奪過了溫杳手裏的東西,他算是燕崇最信任的兄弟了,燕崇走前把該說的話都跟他說了,他知道溫杳肚子裏揣着自己的小侄子,所以自然是萬分小心。

不是所有人都是燕崇,溫杳盯着自己發紅的指尖冷不丁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眼前的人的确是好意幫他,可男人着甲的手太過冷硬粗糙,他們只是短暫的接觸了片刻,他的手指就被玄甲蹭出了清晰了紅痕。

身體的特殊情況讓溫杳比往日裏嬌氣了很多,自有孕後,他的感官被放大了一些,指尖的鈍痛讓他本能後退了一步,看上去倒像是被吓到了。

“……溫大夫,我,我不是故意的,您別怕我,我就是想幫個忙,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燕烨此前從未到過雁門關外,這次奚人之亂平定,他跟着燕崇第一次進到關內,他連關內的山水風景都沒見過,更沒見過溫杳這種溫婉清秀的地坤。

窘迫和慌張之中夾着一點試圖為自己辯白的委屈,燕烨眉眼剛毅,右邊眉梢還有一處戰時留下的刀疤,他有和燕崇相仿的英武,也有和燕崇相仿的坦誠,溫杳被他這般表情逗得放松了不少,一時也就沒再拒絕他的好意。

藥廬裏确實有些亂,溫杳将藥包交予燕烨之後自行回了住處,燕烨的動作麻利,沒過兩刻就端着煎好的湯藥來找他,而且還按照燕崇的吩咐,額外給他帶了一塊軟乎乎的糕點。

燕烨是個澤兌,對溫杳而言他沒有任何壓迫感,湯藥又燙又苦,溫杳喝得慢些,燕烨打小就話多好奇,溫杳喝藥的功夫他守在門口歪着個腦袋和溫杳搭話,他天生一副活潑性子,溫杳脾氣又軟,所以他們倒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會。

燕烨本姓是長孫,他是長孫家的旁支,後為掩人耳目改了燕姓,蒼雲軍再度起勢之後,他沒有同掌門一樣将姓氏改回去,而是一直用着這個和身邊兄弟們相仿的姓氏。

他自幼和燕崇相識,燕崇長他幾年,武藝一直比他好出很多,他和燕崇之間的情份純粹是打出來的,他那會年歲小心氣高,隔三差五就去找燕崇動手切磋,結果不是被燕崇舉着盾拍一身雪,就是直接被燕崇拍進雪坑裏。

燕烨始終覺得自己對不起長孫這個姓氏,因為他的武學和兵法都不算出色,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這一輩有燕崇這個以一當百的怪物在,誰都不敢跟出色這兩個字挂鈎。

幾年前,燕崇從雁門關去浩氣盟,他那會覺得自己火候不夠,即使入了關內的江湖也只會給雁門蒼雲丢人,所以沒跟着燕崇一起去。

後來燕崇重回雁門,他們一起平定戰事,小別數年也能心有靈犀配合默契,幾場硬仗之後他們就幹脆利落的扭轉了戰局。

關外這片地界上,地坤是個稀罕物,不少天乾最後都跟澤兌将就着過了,也有人受不住閑心,八卦過他跟燕崇是不是有點什麽,燕崇不會在意這些風言風語,可他不樂意聽。

他總是抓到說閑話的就把人家怼進雪地裏爆錘,因為他堅信他這輩子一定要找個溫溫軟軟的小地坤,而且必須要是那種水靈白嫩的,至于燕崇這種鋼筋鐵骨的臭男人,他半點興趣都沒有。

溫杳算是燕烨的理想型了,不過燕崇捷足先登一步,他也就只能暗搓搓的多看幾眼。

這時的燕烨身上倒帶着幾分名門之後的影子,他知道懂禮避嫌,知道自己跟溫杳相處的時候一定要留出足夠的空間,所以他始終都抱着陌刀站在門口,沒有貿然,更沒有唐突。

溫杳喝過藥之後坐在凳子上啃糕點,白白淨淨的腮幫子微微鼓起,燕烨的眼力很好,就算隔着一段距離他也能看清溫杳鼻子邊上有幾個很可愛的小雀斑。

他再三感嘆燕崇真的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他和燕崇是分頭趕路的,這次是他第一次進關內,看見什麽都好奇,燕崇嫌他腳程太慢,他嫌燕崇沒有閑情逸致,于是他們在太原城分道揚镳,燕崇在巴陵附近遇襲的時候,他還蹲在熱熱鬧鬧的揚州街頭悶頭大吃魚湯包。

他最初知道燕崇重傷的時候差點吓出個好歹,燕崇鐵骨衣心法純熟,在雁門關身經百場戰事,還從沒有傷到下不了床的時候。

他接到傳信之後立刻風風火火沒日沒夜的往巴陵縣趕,生怕瞧見一個半死不活的燕崇,可當他灰頭土臉日夜兼程終于趕到目的地的時候,他瞧見的是深更半夜裏蹲在溫杳床前托着腮幫子傻樂的燕崇。

他的一片同袍情深就此喂了狗,燕崇不願意暴露身份,也不願意讓他們吓到溫杳,旁人還算好的,至少還能住個客棧看個風景,他從揚州一路披星戴月的趕過來,路上太急丢了錢袋,連住客棧都得跟人家蹭地鋪。

一碗湯藥,一塊糕點,溫杳慢吞吞的吃了好一會,燕烨跟他聊了關外的漫天大雪,聊了花海的四季如春。

燕烨同溫杳講關外的雪深到能埋人,溫杳同燕烨說萬花谷的晴晝海裏一年四季繁花似錦,從某種角度上而言,他們都屬于沒講過世面的人,加之天性單純,所以片刻功夫便能變得親切投緣。

溫杳後來連糕點都忘記吃了,燕烨撩開甲裙坐去門檻上抱着陌刀眉飛色舞的給他講燕崇小時候被副将騙去舔鐵盾的故事,兄弟情就是拿來賣的,燕烨目光正直面色坦然的努力跟溫杳拉近關系,他還指望着溫杳能帶他去萬花谷裏認識些風雅漂亮的小先生。

“先生,我和你說啊,你不用怕我們,真的,尤其是燕崇,他就是長歪了看着兇,小時候他就跟個團子一樣,師姐們還給他套過小裙子呢。”

燕烨屬于典型的外向性子,跟溫杳稍一熟絡就什麽都敢往外抖,他一笑就會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腦後的白翎也會跟着晃上一下。

“……咳…咳——”

溫杳咬着最後一點糖糕努力想象了一下小燕崇套裙子的模樣,結果險些被松軟的糕點噎出個好歹。

不過他到底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他還從沒有遇見過一個單純的會陪着他聊天的友人,就算是剛剛相識,燕烨也是這麽多年來,第一個跟他坐下來好生聊天的陌生人。

溫杳笑起來的時候,小鹿一樣的眼睛會稍稍眯一下,燕烨身形一顫,心跳緊跟着忽然漏了一拍。

房間裏的陽光正好,溫杳沐着光亮坐在燕崇坐的椅子上,夠不到地面的兩只腳老老實實的踩着椅腿中間的橫沿,腳腕瘦,腳背窄,即使規規矩矩的裹着短靴也能讓人想入非非。

闖入內院的腳步聲讓燕崇回過了神,他收回想去掐大腿的右手重新握緊了手裏的刀,來人的腳步急切穩健,內院是燕崇下過禁令的地方,在燕崇不在的這段時間裏,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随意入內。

來人也确實是硬闖進來的,握着重劍的藏劍少爺,烏發高束鳳眸似刀,燕烨蹙緊眉頭擋在了門口,他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确定這人絕對不是個善茬。

“我找溫杳。”

葉宸的劍氣嚣張狠戾,單看武功路數,沒人會相信他是個柔軟漂亮的地坤,從門口追進來的守衛或多或少都帶着點傷。

葉宸沒有将任何人看在眼裏,他繞開擋路的燕烨直接看向了呆坐在屋內的溫杳,他與溫杳皆是地坤,可他總能讓溫杳覺得後脊發涼。

“內院不得擅進——”

“我說了,我找溫杳,與你們無關。”

“放屁,你找人,也得看人家願不願意見你,要找人就老老實實外面候着,将軍有令,內院不得擅進。”

燕烨扛着陌刀正經起來的時候頗有幾分樣子,他橫跨一步大馬金刀的擋在葉宸面前,仗着自己身高臂長,順帶着結結實實的擋住了葉宸的視線。

“……溫大夫!蕭縱重傷,你若對他還有點情意,就出去救他,省得讓他在你這院子外頭斷氣。”

葉宸骨子裏還是有幾分修養,他不願跟燕烨這種莽夫糾纏,只能咬牙切齒的擡高音量直接說給屋內的溫杳聽。

“他昨日去給你那燕将軍打頭陣中了伏,你知道他那個舊傷什麽德行,我話至此,你若不願救他便說一聲,我直接去給他收屍。”

葉宸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他對溫杳的印象不好不壞,他從不插手蕭縱的感情事,所以蕭縱跟溫杳之間那些瓜葛他并不清楚。

愛侶之間小打小鬧不算大事,前些日子溫杳舍下蕭縱離開軍營,他只當是兩個人鬧了別扭,他看不過去蕭縱失魂落魄茶飯不思,還陪着蕭縱找了些時日。

後來他受調去前線備戰,蕭縱領命馳援洛道,他還想着等正事幹完再陪着蕭縱去萬花谷賠禮道歉。

葉宸怎麽都想不到這件事情會有這種結果,他一直以為溫杳只是賭氣不肯露面罷了,畢竟溫杳只是個文弱內向的大夫。

平心而論,葉宸并不欣賞溫杳這種肩不能扛的地坤,他自知身為地坤的辛酸之處,但他靠着天賦跟努力跳脫了出來,所以他其實看不上溫杳這種認命的人。

幾日前,蕭縱到了他駐守的陣線,他那會就覺得蕭縱沉默寡言的模樣不太對,但戰事緊迫,他沒分出心去細問。

直到昨日蕭縱獨自去偵測惡人谷的陣線,反被伏擊圍剿,最終力戰突圍帶着一身血污回到營中。

一開始蕭縱還老老實實的準備跟着大夫去取箭治傷,可偏偏天明前洛道的援軍趕到了營地,蕭縱跟那個一身玄甲的主将打了個照面便立刻失了理智。

重傷之人最忌情緒起伏,蕭縱眉眼赤紅連連咳血,葉宸一頭霧水的扶着他垮塌的身子,又費了極大的力氣才限制住一個瀕死的蕭縱。

混亂之間,葉宸在主将身上聞到了一股清甜的蘭花香,他知道那是屬于溫杳的信香,一切豁然開朗,他架着自己快要生生氣死的兄弟皺緊眉頭去追問燕崇,但燕崇顯然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

說視若無睹都是好的,燕崇俨然是把他們當成了空氣,只是出于最基本的同袍道義,燕崇揮了揮手讓人護送他們去安全一點的地方休養療傷,除此之外,沒有理睬半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