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蕭縱不是鋼筋鐵骨,這件事情,溫杳在四年前就知道了。

他跟着蕭縱出谷後的第二個月,蕭縱受調去金門關,那時浩氣盟群龍無首,惡人谷趁亂直下龍門荒漠與楓華谷,金水鎮是上路最後一門屏障,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攻破。

金水鎮毗鄰揚州城,溫杳初入江湖投身陣營,看見了谷外的廣闊天地,他原本還帶着一點興沖沖的新奇勁兒,可就在親眼看見蕭縱出陣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蕭縱随軍長大,打小就浸潤在大大小小的戰事裏,師門長輩都是些極其優秀的軍中将領,他好戰好勝,年少成名,心氣高戾氣重。

溫杳跟了蕭縱四年,從未見過蕭縱有撤兵的時候,蕭縱總是遇則戰,戰則勝,就算深陷重圍也要硬拼出一條血路。

蕭縱不是寧折不彎,而是這世上還沒有誰能折了他這一身硬骨頭。

溫杳見過他在死局面前力挽狂瀾,見過他一人一槍撕開惡人谷防線,見過他半身染血也能将浩氣盟的方鼎旗插上城牆。

蕭縱似乎就是有這種特殊的能力,即使是折了搶碎了甲也能在人前保持一副意氣風發模樣。

真正因傷勢而痛苦的、瀕死的蕭縱只有溫杳一個人見過。

就在金門關那一戰的戰後,蕭縱得勝回營,他站在熱血沸騰的人群裏看着蕭縱浴血而歸,年少英武的将軍像是降臨人間的戰神,他一開始也是跟着所有人一起臣服于蕭縱的英勇,可當蕭縱穿過人群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和傾慕就全都凝固了。

蕭縱一邊擡手搭住他的腰胯一邊貼着他的鬓角低聲告訴他不許言語,在外人看來,蕭縱是戰得酣暢淋漓血氣上湧起了色心,只有溫杳知道蕭縱在往回走的路上到底流了多少血。

一道木門能将裏外分割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門外,蕭縱是鐵骨铮铮的少年将軍,在門內蕭縱是茍延殘喘的肉體凡胎。

蕭縱的心氣太高了,高到不願在人前示弱半分,雙方陣營之中的高手比比皆是,可沒有一個人敢看輕年歲尚小的蕭縱,因為所有人都清楚他就是一匹不見血不回頭的瘋狼,為戰而生,敵不死便不退。

這些東西對溫杳而言實在是太沉重了,蕭縱不許他跟外人說自己的傷勢,更不許他慌慌張張的露餡。

溫杳在遇見蕭縱之前從沒做過任何一個噩夢,他這半生以來的所有夢魇都源自蕭縱滿身是血的倒在他面前。

他獨自承受了這一切,蕭縱的麾下副将、營地裏的其他軍醫、就連跟蕭縱過命交情的葉宸也對此一無所知。

溫杳在離經心法上還有那麽些許天賦的,他天生就是個學醫救人的性子,自幼時開始學武學醫那會起,他離經易道的心法就比花間游好出一截,溫杳自知天分不足難成大事,所以他慢慢就将全部精力轉移到了醫術和針法上,試圖讓自己有一點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似乎是因為他的醫術過關,所以蕭縱愈發有恃無恐,天策府的游龍槍法有雷霆之勢,長槍本就是攻大于守,蕭縱慣用的打法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他習慣身先士卒一馬當先,一戰下來即便沒有致命的重傷,也少不了磕磕碰碰的小傷。

溫杳在過往的四年裏幾乎被蕭縱逼出了心魔,他是能救蕭縱傷痕累累的身軀,但他救不了蕭縱那顆快要為打仗而瘋魔的腦袋。

他或許真的能救蕭縱百次千次,或許真的能把蕭縱從閻王手裏牢牢的搶回來,他甚至有足夠的自信去駕馭苗疆的生死蠱,可他總會有失手的時候。

說到底,醫者不是神明,他自己的性命只有一次,假如他要以命換命,也最多只能多救蕭縱一次。

而蕭縱年少氣盛,他沒有在乎過溫杳所苦惱的事情,他神經大條的将溫杳的所有反應都理解為了心疼,所以他所做的只是在養傷的時候努力呲牙咧嘴的逗溫杳笑一笑。

可他幾乎從來沒有成功過,因為比起戰時,戰後的時光會讓溫杳更加難熬。

蕭縱仗着自己年輕底子好,喝起藥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是嫌苦就是嫌澀,經常托着腮幫子趴在床邊一邊做鬼臉一邊撒潑耍賴不肯吃藥。

一碗藥一顆糖的習慣就是這麽養成的,溫杳後來随時随地都會貼身帶一個小布兜,裏面裝着他能找來的各種糖果。

除了不按時喝藥之外,蕭縱每每最多在床上趴個三兩天,只要傷口一結痂好轉,就會立刻活蹦亂跳的踩着靴子出去。

有時是連擺三天的慶功宴,有時是堆積成山的軍務,有時是再次焦灼起來的戰局,蕭縱總有一定要去忙的的事情,溫杳也試圖阻攔過, 可蕭縱不會聽他那些所謂的醫囑。

四年的時間過去,溫杳不過二十四歲,可他已經被蕭縱耗空了心力。

疼惜、憂慮、無窮無盡的恐懼和後怕,太多複雜晦暗的情緒将他死死按在不見天日的漩渦裏,沒有人能理解他,也沒有人能救他。

蕭縱的左肋上有一處兇險的舊傷,一年前,他帶着剛愈合不久的箭傷再入陣前,當夜回營之後血崩力竭,溫杳捏着春泥護花的心決連守了他兩天兩夜,直到耗盡所有的氣力和內息才堪堪他穩定下來。

傷愈之後,蕭縱依然風風火火的看不出毛病,溫杳卻清楚他這一處傷及了根本,哪怕短時間內看不出什麽遺留的問題,日後也絕對不會風平浪靜。

而葉宸并不知道這檔子事,他那會身陷敵營,蕭縱單槍匹馬撕開防線将他救回,他突圍的時候受了刀傷昏迷不醒,後來要比蕭縱清醒的還晚。

溫杳跟随葉宸走出去的時候心裏就有了猜想,所以等他真真切切的見到蕭縱倒在那咳血的時候,他面上是沒有什麽表情的。

莫說是舊日的情人了,就是單純的醫患之間也不該是這種淡漠的神情,可溫杳就這樣打開針包緩緩下蹲,他太熟悉這個反複出現在他噩夢裏的場景了,熟悉到連傷心難過的力氣都沒有。

“要溫水、烈酒、小刀,還有止血藥,櫃子裏有配好的,紅色的塞子,你随便拿一瓶出來就好。”

溫杳連聲音都沒有起伏,他單手護着自己有些軟化的小腹低聲讓燕烨幫忙,許是他要得東西都太簡單,葉宸皺緊眉頭追問了他兩句,而他實在沒有跟人争辯的力氣,只是疲倦不堪的對燕烨擺了擺手。

燕烨黑着臉備完的東西,轉過頭來就氣勢洶洶的架着葉宸往門口拖,兩個武人動起手來絕對不會輕松了事,葉宸疑慮重重,燕烨滿臉不耐,溫杳蹙着眉心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忽略掉耳邊的聒噪聲響,然後在葉宸幾乎破音的咆哮聲中手起刀落,緩緩的割開了蕭縱左肋的衣料和皮肉。

蕭縱在骨子裏還是留存着幾分嬌氣的,畢竟是将門之後,就算自幼随軍習武,也算是個備受寵愛的少将軍。

溫杳一直不忍心對他下重手,用藥走針全是最溫和的路數,生怕把蕭縱這個本就不願意好好養傷的熊孩子吓得諱病忌醫。

可眼下事态緊急,蕭縱肋上的舊傷被這次的傷情帶了起來,肋骨有損,傷及腹髒,淤血是必須要除的。

溫杳以指代針沿着蕭縱的胸口的經絡走了一遍,溫和的內力随着指尖滲入皮肉慢慢探清傷情,許是疼痛暫緩,蕭縱意識不清的睜開了眼睛,溫杳跪坐在他身邊的模樣和他記憶中的別無二致,他欣喜又委屈伸出手去想要跟往常一樣抓一抓溫杳的衣角,可他沒能如願。

“溫杳……溫……唔——!!”

手指移開,銀針取而代之,每一枚針尖上都凝着溫杳的內力,萬花谷離經易道活人不醫,真正能夠颠倒生死的太素九針絕不是什麽溫溫柔柔的安撫。

蕭縱歪下身子悶哼出聲,豆大的汗粒片刻即顯,別說是溫杳的衣角了,兩針下去之後,他連擡起手臂的力氣都不複存在,全身上下所有的感知和氣力都彙聚到了胸口的心脈上。

九針通脈,內力化瘀,蕭縱內傷兇險,不适合在外力的作用下自行咳血,溫杳只能屏着呼吸竭力把淤血往刀口那處引。

藥廬裏完全安靜了下來,葉宸也不再激動質問了,蕭縱痛苦不堪的喘息聲是唯一能被聽到的動靜。

溫杳耗不起太多內力,一刻鐘過後,蕭縱肋下的血水漸漸變回了正常的血色,他捏着手裏的最後幾根銀針稍作停歇,黑暗漸漸侵蝕了他的視線,緊接着就是潮水一般的脫力感吞噬了他的四肢,倘若不是燕烨快步回來扶了他一把,他可能會把最後幾針落歪。

“先生!”

“找人給他上藥,跟大夫說,安神的方子就好,別的先不急着補……”

溫杳差點被燕烨這一身玄甲硌出眼淚,他強撐着把最後幾根銀針落位,又按着蕭縱心頭把自己為數不多的內力盡數渡了過去。

在他潛意識裏,這應當是他最後一次盡心竭力的照顧蕭縱了,他很感激也很喜歡這個将他帶出谷中的少年,但他真的再也耗不起了。

溫杳眼前發白,他手軟腳軟的倒在燕烨懷裏慢吞吞的開口,他說話的動靜小得可憐,燕烨得屏着呼吸才能聽清他的囑咐。

“好,先生,我聽清了,我……”

“這樣就行了?那他還咳血怎麽辦?!”

葉宸是真的拿蕭縱當兄弟,他上前幾步攔住了燕烨打算起身的動作,緊跟着又不放心的追問了兩句,他對溫杳的醫術并不了解,蕭縱這次來勢洶洶的傷情簡直快把他吓死,情急之下,自然控制不好語氣。

“我問你呢,他要是還咳怎麽辦?他以前沒這樣過,這會不會落下病?你要不再給他看——”

“你他媽有完沒完!有完沒完!是你要溫先生救人,現在人都給你救完了!你還想怎麽樣!你他媽要是不信,一開始就去找別人啊!”

燕烨性子直,脾氣沖,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舊事糾葛他是不清楚,但他能看出來他眼前這兩個人沒一個好東西,不管是站着的還是躺着的,肯定全都欺負過溫杳。

“讓開!聽不懂人話是吧?!你兄弟的死活你自己管,溫先生仁至義盡,你再冒犯一次,燕将軍賞你軍法!”

葉宸長這麽大,還從未被人這麽劈頭蓋臉的痛罵過,他被燕烨吼得發愣,泛着血絲的鳳眼裏充滿了震驚過頭的愕然,看起來還帶着些許傻氣。

假若不是氣氛不對,溫杳絕對會笑出聲,解氣大概是這世上最快樂的感受了,他一直都不喜歡葉宸,過往的四年裏,他的難過和痛苦大多數都是由葉宸而來的。

可他确實沒力氣了,隐隐作痛的小腹提醒他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燕烨吼人的動靜太響了

他就算沒事也得被震出個好歹,于是純粹是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溫杳顫顫巍巍的擡起手來捂住了燕烨的嘴。

“……算了,回去,我不舒服,回去找燕崇的衣裳……”

“——噢,噢!噢好!先生,先生,好!我們這就回去!”

燕烨還有一堆狠話憋在肚子裏,可被溫杳白白軟軟的掌心一貼,他就什麽都忘了。

他憋紅了臉抱着溫杳快步往外走,臨出門前蓄意把還杵在那的葉宸撞了個踉跄。

他倒是聽見了那個躺在床榻上的天策嘶啞的喊了溫杳的名字,不過在他看來,連他自己都不配給燕崇當情敵,那個半死不活的蕭縱就更不配。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擡起手掌捂住了溫杳的耳朵,和溫杳白淨的掌心不同,他的手上盡是些粗糙的厚繭,不消片刻就把溫杳磨得耳根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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