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南屏山,避水灘。
從洛道撤兵後,燕崇将營盤暫時安置在了這裏,江畔懸崖之下,人煙稀少,去最近的望北村還需半天路程。
溫杳的一席話讓撤軍變成了定局,巴陵前線和洛道的駐軍同時被調回了南屏山,燕烨負責帶人斷後處理,把病患用過的被褥繃帶全部燒光。
疫情在車馬進駐南屏山之後得到了緩解,溫杳和随行的軍醫們終于配出了對症的方子,到南屏山的第三天,染病的傷員漸趨好轉,雖然仍有陸續感染高熱的人員存在,但他們的病勢都得以控制,至少沒有生出潰爛化膿的跡象。
南屏山的止血草也是個極好用的東西,溫杳拿着小鋤頭在營地周邊連着刨了兩日,幾乎把周圍的山石全都翻了一遍。
他用滿滿一筐止血草入藥,熬了幾十瓶鎮痛消炎的藥膏讓人發下去,一時間整個營地裏都彌漫着清苦的藥香。
到南屏山的第四天晚上,溫杳和以往一樣坐在自己的帳篷前守着爐子,月朗星稀,江水拍岸,他擁着暖手的羊皮袋子打了個呵欠,眉眼之間滿是藏不住的困倦。
煮開的湯藥鼓出了幾個沸騰的氣泡,溫杳正困得神志不清,一時沒能及時把煨藥的小鍋端走,氣泡裂開汁液飛濺,他先是癟着嘴巴揉了揉手背, 而後才感覺到一點細微的刺痛。
“……手給我。”
燕崇巡視完營盤回來剛好看見這一幕,溫杳近來身子發笨,時常會迷糊犯困,總是這樣傻乎乎的慢半拍。
戰靴及地的聲響沉悶,燕崇這兩日一直身穿玄甲,腳步聲和旁人不太一樣,溫杳垂下眼簾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勞累一天的疲倦倒也消散了不少。
“不疼的,今天又少了兩個,唔……”
來自燕崇的擁抱永遠都是恰到好處,即使他身上穿着硬邦邦的戰甲,溫杳也覺不出半點被硌到的痛感。
帳裏要比帳外暖一點,江畔潮濕,被褥都得提前拿炭火烘過才能蓋在身上,帳裏的行軍床上一共藏了三個暖烘烘的羊皮袋子,燕崇把自己壓箱底的披風找出來給溫杳當了褥子,這才勉強隔絕了冬日的涼意。
“嗯……這副藥管用了,再有個五六日就能控制住了,然後……唔,半個月,最多半個月,我就能……嗯……”
溫杳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若不是為了等燕崇回來,他早已蜷在被窩裏睡得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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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長大的孩子開始需要更多的營養,他一個人擔着兩個人的命,這兩日的膳食都要比往日多吃一些。
“我知道了,你安心睡覺,聽話。”
燕崇和從前一樣溫柔體貼,語氣也是溫和的挑不出錯處,可溫杳卻莫名生出了一點委屈。
他努力睜開已經快要黏到一起的眼皮,試圖在燕崇臉上看出些許端倪,只是即使他看到被帳裏的燭火晃得眼睛發澀,也沒有絲毫收獲。
“燕崇……”
溫杳攥着被角輕輕喚了一聲,他知道燕崇在生氣,從他擅自用蕭縱令牌闖進正廳的那個晚上開始,燕崇就對他生出了些許嫌隙。
他瞞着燕崇在暗地裏去見了蕭縱,人命關天的處境裏,他忘了顧及私情。
那天晚上,燕崇在旁人都散去之後同他面面相觑了很久,他低着腦袋不敢與燕崇對視,直到燕崇沉默着将他打橫抱起,他才畏手畏腳的鑽進了燕崇的懷裏。
“燕崇……”
溫杳是個極其不善于處理矛盾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麽,所以只能又小聲叫了一下燕崇的名字。
“……你安心睡,我不走。”
溫杳的聲音比往日還要啞一點,燕崇心頭一軟,終究還是暫時放下了心裏那股別扭的酸澀。
他坐去床尾撩開了溫杳的被角,孩子接近四個月,溫杳的身體已經開始出現了變化,燕崇卸去甲衣之後解開了自己的內襯扣子,溫杳的腳有些腫,尤其是這兩日奔波下來,腳底和腳跟還磨出了幾個小水泡。
“燕……”
“我給你揉一會就睡,你先閉眼。”
燕崇将溫杳的雙腳擁進了懷裏,他知道溫杳是為了大局,更知道溫杳眼裏只有人命,他沒有因為蕭縱去置氣吃醋,硬要說的話,可能只有些許被溫杳蒙在鼓裏的失落。
燕崇所擔憂的是另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他不知道該怎麽跟溫杳開口,因為對他而言,疫病的好轉并不算是好事。
溫杳是治病救人的醫者,他是身處漩渦的将領,陣營之事沒有幹幹淨淨的,他不想把溫杳牽扯其中,更不想因此毀了溫杳的信念。
“阿杳,你聽好,過幾日情況好了,我們會去武王城那邊的駐地,那邊人多事雜,我可能一時走不開,燕烨明日就能從洛道回來,到時候你就跟好他,別自己亂走。”
溫杳還睜着眼睛不肯睡,燕崇便無可奈何的屈指刮了一下他的腳心,蜷在被子裏的溫杳跟個受了驚的小鹿似的瞪圓了眼睛,看着又可愛又憐人。
“聽見沒有?我說的你要記好了,跟好燕烨,除了他不要跟別人走。”
“好哦……”
溫杳怕癢,他抱着被角被燕崇逗得渾身發抖,一時沒控制住句尾軟乎乎的鼻音,這麽多天過去,燕崇頭一回跟他說那麽多話,想來也算是關系緩和了。
心裏的石頭暫且落地,溫杳也就沒再細究這話背後的深意,他這會到像極了一個沒心沒肺的小白眼狼,燕崇态度一軟他就歪着腦袋睡了過去。
燕崇面上一僵,卻也不忍心再吵到溫杳,他又在床尾待了一刻多,等把溫杳兩只腳都捂熱揉軟了他才在床尾湊合了一晚。
溫杳身子發重,腿腳不免難受,夜裏燕崇被不輕不重的蹬了幾下,雖然不疼,可也沒了睡意。
而蜷在被子裏的溫杳則渾然不覺,不僅睡得天塌不驚,而且還打起了奶唧唧的小呼嚕。
“……”
燕崇哭笑不得的撈過溫杳腳踝輕輕咬了一口,他心裏實打實的生出了一種不能慣媳婦的念頭,只可惜在他漫漫餘生裏,這個念頭也就是在床上被他付諸實踐了。
營裏的病患在逐漸減少,染病者痊愈的速度比溫杳預估的還要快,在确定疫病不會蔓延之後,燕崇便啓程往武王城去,畢竟那邊的城池建設完善,起居的條件也好。
燕烨從洛道趕回幫燕崇壓陣,溫杳坐在四平八穩的馬車裏裹着披風補眠,大部分的病人已經處在休養調理的階段了,這些事情自有其他那些醫者打點,他可以偷一會懶。
蕭縱也得以從隔離的營帳裏恢複自由,他又騎了自己那匹萬裏挑一的烏蹄抱月,銀甲紅衫長劍游龍,讓冬日裏的暖陽一襯,自是那副意氣風發的模樣。
馬車的簾子總是會被風帶起一角,溫杳睡得半夢半醒,剛一睜眼便瞧見了束冠帶翎的蕭縱,行在側面的年輕将領破天荒的壓住了不願落在人後的愛駒,只為了能同他四目相接的往上一眼。
該觸動還是會觸動,但比起從前那種劇烈又甜蜜的心跳,如今只是心尖緊上一下,再漫延出滿腔苦澀罷了。
溫杳伸手去拽了一下車窗外的簾子,只是還沒等他碰到,那簾子便被燕崇從外面徹底撩開了。
“少吃一些,別貪嘴,一會到了那邊,有小廚房做午飯的。”
四四方方的油紙包被燕崇從車窗裏遞了進來,裏頭裝了四個沾着糖粉的蜜餞,溫杳怔怔了舉着這東西看了半天,末了騰得臉上一紅。
幾日前,南屏山的草藥商帶着小女兒來營盤送藥,他盯着人家小姑娘手裏的零嘴看了半天,一直偷偷摸摸的咽口水,想來是被燕崇看見了。
孕中容易嘴饞,溫杳又是個沒太吃過零嘴的,他縮回馬車裏鼓着腮幫子把蜜餞吃了個幹幹淨淨,倘若不是車馬到得快,他大概能把油紙包裏的那些糖粉都一并舔了。
武王城戒備森嚴,不比別處,好在溫杳是個安生的性子,惹不出什麽禍端。
沙盤的形勢不好,燕崇在中路撤兵之後從上路和下路分調了人手到洛道增援,但由于人馬腳程有限,援軍到時,洛道已經丢了紅蓮崗,只剩一個秋雨堡。
而上路和下路的好局勢也因此打了折扣,分走人手之後,原本事态正好的上路不敢貿然進攻,只能守着楓華谷的營盤不再動作,而下路則被惡人反撲到了無量山。
燕崇到武王城後就一直忙得不見人影,三路局勢混亂,他難辭其咎,不過蕭縱倒是令人意外的和他站到了一起,近幾日蕭縱還給遠在金水鎮的葉宸去信,讓葉宸帶着心腹去支援啖杏林。
再難的局勢也能力挽狂瀾,燕崇當年就是臨危受命,他自然不怕面對這種亂局,只是這世上的亂局背後,總有險惡的人心。
冬日過半,大雪飄飄灑灑的覆蓋了武王城,屋外嘈雜的人聲打破了雪夜的寧靜,溫杳蹙着眉頭想要睜眼瞧瞧是怎麽回事,但燕崇卻伸手撫住了他的眼睛。
“你安心睡,我去去就回。”
“嗯……”
燕崇掌心溫熱,溫杳這幾日一閑下來,前段時間的倦意就卷土重來,他陷在被窩裏迷迷糊糊的點了點頭,然後蜷去燕崇睡過的那半床鋪裏再次陷進了夢鄉。
燕崇走後,外頭天色未明,溫杳被燕烨從被窩裏撈出來披上外衫,溫杳困得東倒西歪一時回不過神,直到燕烨想伸手抱他出屋,他才被吓得打了個激靈。
燕崇被人帶去了落雁城,說好聽了是個問個是非曲直,說不好聽就是興師問罪。
洛道的疫病背後應該是有人暗中作亂,燕烨是被燕崇提前授意的,只要盟中動了審查的心思,那無論是兇是吉,燕烨都得先保住溫杳,以免有人想在溫杳身上做什麽文章。
“先生,你先跟我走,我帶你去安全點的地方避一避,燕崇要是沒事,肯定很快就會來接你的。”
燕烨半蹲在床邊,語氣有點急,他怕天亮之後有人察覺,或是帶走燕崇的那些人回過神來,到時候就不好走了。
“先生?溫先生?!”
“我不能走……”
“溫先生——!”
“我不能走……撤兵是我的主意,時疫,時疫的事情,也,也是我診出來的,我不能走,我走了燕崇就……”
溫杳難得理清了整件事之間的聯系,他也突然想明白了為什麽他之前治好病患的時候燕崇沒有那麽開心。
“可是一旦——”
燕烨皺着眉頭險些急出點毛病,燕崇這是将溫杳和孩子一并托給了他,他不敢有半點疏忽。
“沒有一旦,走了反倒會出事,令牌是我的,撤軍也有我一半,既然是他燕崇都壓不住的人,我倒想見識。”
門口的人聲讓溫杳和燕烨都怔了一下,蕭縱背着長槍斜倚在門口看不出喜怒,只是在話尾帶了些慣有的張揚。
“我還沒死,就算是做掉燕崇上位也輪不到別人,盟裏那群雜碎翻不出天,你安心休息,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