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宓谷地勢幽長狹窄,兩側皆是綿連起伏的山脈。

深冬的夜裏寂靜無人,馬蹄聲因而變得異常清晰,溫杳依舊很害怕騎馬,可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武王城就守着浩氣盟的入口,來往不過半日,而燕崇已經被人帶走了整整六日,至今杳無音訊。

眼下正是戰時,燕崇一個軍中主将,就算要審要查也不該這樣壓着消息,軍中人多口雜,這麽多時日過去盟中依舊不給準信,燕崇往日裏的積威再高也架不住這樣的折騰,假若再拖上幾日,軍中很可能會流言四起。

溫杳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燕烨看他看得緊,倘若沒有蕭縱,燕烨都能直接将他扛上馬車帶走。

他只能用一副安神的藥放倒燕烨,再偷偷跑去馬廄裏找一匹性情相對溫順一些的馬。

他不是傻子,燕崇走後,他一個人待在房間裏努力思考了很久,他仍舊看不懂所謂的沙盤和大局,但他還是能隐約找到幾分端倪。

從洛道撤軍之後,軍中的病患們确實痊愈的太快了,他一心救人沒空深追細節,只覺得病人能好就是天大的好事,然而他和其他的醫者們都忽略了一個最致命的地方。

——幾乎所有人都是直接痊愈的。

疫病終究是病,來如山倒去如抽絲,任何一種病症都需要後續的調理,需要補回在病中耗費的氣血,可他經手的大部分人都是喝了新調配的藥方後立刻好轉,

他之前還覺得病人好轉的快是因為他們大多是武人,底子結實,氣血充足,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疑點重重。

與其說是病人的體質好,藥效立竿見影,倒不如說是那些病症突然減輕或消失了。

溫杳并不精通用毒,師門裏的長輩倒是教過他一些自保的藥理,但也只是略懂皮毛,不過他清楚藥和毒相生相克,二者之間沒有明确的界定,這整件事情裏若是有個善于用毒制藥的人一直潛伏在軍營裏用藥物僞造出疫病的假象,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學藝不精,反應的太晚,眼下絕大多數的病患都痊愈了,想來就是有人暗中操作也肯定早就銷毀了證據。

溫杳抿着唇角護住了自己的小腹,呼嘯而來的冷風片刻不停的拍在他的臉上,他選得這匹馬是個年歲不大的小馬,性情倒是極其乖順溫和,就是腳程不算太快。

破曉時分,小馬才載着他慢慢悠悠的走過了大半個宓谷,他顫顫巍巍的夾着雙腿試圖讓馬走得再快一點,可這棗紅色的小馬卻歪着腦袋回頭瞄了他一眼,水靈靈的大眼睛裏似是通着幾分人性。

晨曦從山尖後頭露出了一抹,時間是最拖延不得的,溫杳歪歪斜斜的伏在馬上笨拙之極的扯了一下缰繩,吃痛的小馬發出了咴咴的叫聲,一時還顯得頗為委屈。

“這還是個崽子,腳力不好。”

驟然出現的人聲險些把溫杳吓得從馬背上滑下去,斜刺裏伸出來的手臂帶着皮質的手甲,不及燕崇的玄甲堅硬,但也好不到哪去。

只是蕭縱這回比先前小心了不少,他伸臂攔住了溫杳歪斜的身子,又将溫杳直接撈到自己的馬背上。

不願意載兩人的烏蹄抱月很不耐煩的刨了刨蹄子,它從一個時辰之前就被蕭縱逼着跟在這匹小馬身後晃悠悠的溜達,不能追不能超,腳步還不能太重,也虧得它是被蕭縱一手帶大的駒子,不然以它骨子裏的脾氣,恐怕早就把蕭縱摔下去踹吐血了。

溫杳又驚又怕的掙紮了好幾下,直到認出是蕭縱之後他才稍稍安生了一下,迎面而來的冷風直接灌進了他氣管裏,嗆得他根本說不出話。

“別怕…溫杳,別動。”

天邊露出了一小半霞光,蕭縱擡手提溫杳捋了捋鬓邊淩亂的長發,又俯首去貼了貼溫杳被凍紅的面頰,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也比任何時候都清楚他到底想要什麽。

“你坐穩,我帶你去,你信我一回,我會幫他。”

浩氣盟,長空道。

溫杳跟着蕭縱在傍午前趕到了落雁城,盟裏的盤查比往日要嚴,從長空旗往落雁城門口走的一路上足足站了十幾個守衛。

溫杳裹着披風,兜帽蓋住了他大半張臉,守衛自然是認識蕭縱的,但出于規矩總得再仔細查一下。

只是有蕭縱在,任誰也不敢直接上手把溫杳從馬背上扯下來。

跟在蕭縱身後的小馬蹦蹦噠噠的湊上去咬住了守衛的袖口,沒見過世面的小馬對什麽都好奇,拱手施禮守衛眼角一抽,只能輕輕用手把它往外一推。

“蕭将軍,你看這,你別為難兄弟,我們也是例行公事。就請這位先生露個臉,我們好對個名冊。”

“閃開,我的人用不着查。”

“蕭将軍,诶——蕭将軍,這柳天丞知會過了。最近事态不好,任何人都得——”

蕭縱驕縱慣了,他是盟中最被賦予厚望的後輩,平日裏連七星待他都算縱容,區區幾個看門的守衛根本不可能攔不住他,

“柳昊?他算個什麽東西,有本事你讓他滾來見我。”

蕭縱皮笑肉不笑的扯了嘴角,本來就不算好的臉色更是差到了極點,他已經有兩三年沒見過柳昊了,但他敢篤定只要有個人在就一定沒好事。

白鬓黑蹄的戰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有了蕭縱的授意,烏蹄抱月便直接撒開四蹄一躍而上,在撞開守衛之後直接騰空躍過了眼前的石階。

“蕭——唔!!”

溫杳直接被吓白了臉色,兩個瞳仁瞪得跟第一次看見狼的小鹿一樣,馬匹沖躍帶出來的勁風吹亂了他的兜帽,蕭縱适時騰出一只手來替他擋了一下。

“咴——”

萬裏挑一的良駒顯然看不慣溫杳大驚小怪的模樣,它穩健輕盈的落了地,而後一甩尾巴一撇嘴,還順帶着翻了個小小的白眼。

它不喜歡這個過于柔弱的人,溫杳和它的主人太不一樣了,它第一次載溫杳的時候本來還想着稍微溫柔一點別吓着人,但即使這樣,溫杳還是怕它怕得要命。

蕭縱沒空關系自己的愛駒到底在想些什麽,他闖了城門之後直奔內城,內城的守衛都是謝淵麾下最信賴的心腹,和蕭縱算是相識,故而沒有太過阻攔。

蕭縱同他們打了照面之後沒有太過放肆,他在正廳門口滾鞍下馬,又伸手扶着溫杳下來,他們奔波了小半日,溫杳比他辛苦多了,不過還在馬跑得足夠穩,沒有傷到溫杳的身子。

“該問的我來問,你別出聲,在我後面待着。”

蕭縱替溫杳拽了拽頭上的兜帽最後叮囑了幾句,他有階職有戰功,盟裏諸人都忌憚他幾分,他有捅婁子的資本,但是溫杳不行。

“我一定會幫他,你在邊上看着,如果實在不行,我會另想辦法,你不要沖動。”

人總是被迫成長的,蕭縱目光澄明篤定,他低頭扯了扯溫杳的披風,幫着溫杳把凸起的小腹掩飾起來。

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燕崇搶走了他的地坤,他本該借此機會落井下石,但他做不到。

他與燕崇在本質上是一路人,他們都是正八經的行伍者,都是用一刀一槍徒手劈開戰局的人,他平生最恨內亂構陷之事,即使對方害得人是燕崇,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議事廳裏有不少人,蕭縱帶着溫杳進門時,沙盤前恰好有一背身而立的紫衫男子正在奏報,純白色的貂領裹住了男子清瘦的半身,蕭縱厭惡至極的蹙緊了眉頭,直接擡腳重重踹了一下門檻,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

“蕭将軍,來得正好,我們剛好商議完,正要找人去通知你。”

柳昊非但不惱,反倒還禮數周全的俯身給蕭縱見了一禮,他是個過于清瘦的天乾,右側空蕩的袖管裏俨然少了一截胳膊。

“盟中人手變動,近來還要請你接過武王城,順便接管中路的……這位是?”

柳昊言語一頓,對蕭縱身後的溫杳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他面相不壞,只是由于瘦削過頭,所以瞧着有些陰郁。

“管好你的眼睛。”

蕭縱打心眼裏厭惡這個人,柳昊曾經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年英才,刀氣斷山,腿功卓絕,葉宸曾真心實意的傾心過他,後來柳昊遭了變故性情大改,倒把一身怨氣全都灑在了葉宸身上。

“我有我自己的兵馬,別人的我不要,你們也少跟我兜圈子,洛道撤兵的時候我也在,你們要查燕崇,怎麽不來問問我。”

“蕭将軍,洛道撤軍那會您不是還在病中嗎,知道的也不全,該查該問的我們都差人去辦了,早晚會有消息,眼下這不是事态緊,所以得您——”

“放你的狗屁,你還知道局勢不好是吧,軍中最忌臨陣換帥,燕崇是什麽人你他媽的不清楚?該查該問?想拖時間就明說,還想把老子當槍使?!”

答話的是柳昊身邊的一個親信,蕭縱懶得聽這種小人叽歪,直接扯着嗓子開口罵了回去。

他不善權謀不代表不懂,臨陣換帥足夠打壓燕崇的威信,柳昊請他接管中路也不是什麽好心,他守住了是大功一件,旁人會覺得沒了燕崇也一樣,而他守住也不會背上罪過,因為旁人都覺得這是燕崇撤軍造成失誤。

“少盟主。”

蕭縱發狠的功夫,柳昊沒什麽表情的沖着門口行了一禮,溫杳躲在蕭縱身後側過身子往門口看了一眼,又趕緊伸手扯了扯蕭縱的袖口。

“哪來這麽大脾氣,隔着半個落雁城都聽見了。”

蕭縱自幼跟着長輩浸在軍中,偶爾會被大人帶着到落雁城裏小住一會,浩氣盟裏少有他這個年歲的小孩,穆玄英長他幾歲,他倆也算是一起練過武摸過魚的交情。

“來得正好,你倒是聽聽他們滿嘴放屁,都什麽時候,還玩戕害同袍這一套。”

溫杳驀地愣了一下,繼而小小的抽了一口涼氣,他沒跟蕭縱回過幾次落雁城,自然不知道蕭縱居然還跟少盟主相識。

“少盟主,這件事情确有疑點,我已問過了當時軍中主事的大夫,疫情的确滿是古怪,盟中将燕将軍帶回也只是為了核查事實。”

“——你,你放屁!你——”

這回罵人的倒是溫杳了,蕭縱驚得連攔都忘了攔,他同溫杳四年下來,從沒聽過溫杳說這種奶兇奶兇的字眼。

蕭縱反應的倒是夠快,他在溫杳把自己賣出去之前趕忙回過神來把溫杳扯回了自己身後,只是他生怕自己手重傷了溫杳,一時手軟倒讓溫杳掙了出去。

“秋雨堡主事的大夫是外傷的行家,可他并不擅長疫病,洛道這次所有的藥草和方子都是經——!唔——”

溫杳頭上的兜帽滑去了肩上,他很少這樣瞪圓眼睛跟人說話,淡色的唇邊還繃出一點用力過猛的咬筋,若非蕭縱手疾眼快的跟上半步捂住了他的嘴,他恐怕立刻就能把自己賣出去。

柳昊皺着眉頭怔了一下,他是真沒見過溫杳,也并不知道燕崇身邊還有溫杳這號人,不過這并不影響他的打算。

柳昊腦子轉得很快,只是短短片刻,他就大約猜到了溫杳是被燕崇特意摘出來的,而今卻浪費了燕崇的良苦用心。

“敢問閣下是何人,現下任職何處?據我所知,燕将軍軍中的名冊裏應該并沒有閣下。”

柳昊眉眼微垂掩去了眼底淡淡的嘲弄,早在巴陵他就想直接殺了燕崇償命,但後來他發現與其給燕崇一個痛快,倒不如這麽慢慢的玩,而溫杳絕對是個更加有趣的玩具。

“我倒記得他,他也是盟中的軍醫,姓甚名誰不重要,這位先生若是對此事有見地,倒不妨說說。”

盟中遲早要做一次徹徹底底的肅清,穆玄英深知師父的授意,七星并不能完全掌控整個浩氣盟的實權,而各個幫會與将領背後的局勢錯綜複雜,真要大刀闊斧的變動也得靠蕭縱和燕崇這種人。

穆玄英擡手拍了拍蕭縱緊繃的後脊,順便替溫杳解了個圍。

柳昊背後還有霸刀山莊,這裏面涉及到的人和事太多了,在沒有實證的情況下,他雖然得做到一碗水端平,但稍稍攪個渾水再趁機賣蕭縱一個人情倒是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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