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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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住在家裏的第一晚,楚尋又做了那個在銀灰色荒原上的夢,只不過這一次,畫面裏沒有溯。
楚月背對着她,身着長裾翩跹的古裝,蟬翼般的薄紗逶迤至地,烏發用一根素白的飄帶束起,無風自動。
楚尋用盡渾身的力氣向前跑去,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任何東西将她阻攔。當她終于氣喘籲籲地停在了姐姐身後,近到能看清她長裙上如雲的織金暗紋時,心裏忽然萌生出一股怯意。
有多久沒有距離姐姐這麽近了呢?即使是在夢裏。
面前的女子緩緩轉身,如同打開了盛着夜明珠的匣子,她的美麗似春日花團錦簇的玉蘭,壓倒性地向楚尋襲來。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樣子,眼睛就先溢滿了淚水,像蒙了一塊毛玻璃。楚尋慌慌張張地低頭抹去淚水,眼前清晰起來。
她再度擡起頭——
看清眼前的容顏的一瞬間,像是處在失控的電梯中急速下墜,所有血液逆流而上,在血管中嘶吼咆哮。
面前的女子平靜地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悲憫的神色。
如同電梯墜地,最後一根弦也崩斷,楚尋猛地從床上坐起,胸腔中心髒劇烈跳動着,久久不能平息。
那一瞬間,她看見的,分明是自己的臉。
……
沒有勇氣像往常失眠的時候一樣去看看月亮,楚尋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何時又陷入了昏睡。
第二天早上,準确地來說是中午,楚尋是被溯搖醒的。
“小小尋!日上三竿了,該起床了!快起來吃我做的早餐。”
楚尋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幾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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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快十一點了。”
楚尋一骨碌地坐起來,去摸床頭的手機,“完了完了,今天還要上班,怎麽鬧鐘一點也沒聽見……”點亮屏幕,鎖屏界面的十個未接來電讓她感到天旋地轉。
“沒事,我發短信幫你請假了。”溯得意洋洋地叉腰,露出了兩顆小虎牙。
“那就好,多謝你了。等等……你怎麽知道我的手機密碼?”
“……你說呢?我把你的生日、楚月的生日、你家的門牌號什麽的全試了一遍,結果最後發現居然是123456。小小尋,真不知道怎麽說你好。”
呃……沒毛病。
換好衣服,站在鏡子前洗漱時,她不禁愣住了,鏡子裏的她留着齊耳短發,還沒來得及梳理,像蘆葦一樣恣意生長。臉型瘦削清隽,眼睛大而有神,結合了少女的清秀和少年的英氣。然而,夢中的記憶逐漸浮現,與眼前的臉重疊,夢中的女子清麗婉約,烏發雪膚,蛾黛間浮現出遠山般的愁緒。是她,又不像她。
其實現在的楚尋和當年的楚月也有六七分相似,但她非常肯定,那是她,不是楚月。
到頭來,連夢裏也沒有姐姐了。如果這樣下去,或許就算是她也要忘記楚月的樣子了。
“小小尋,快一點,早飯都要涼了!”溯的聲音将她從思緒中拉回到現實。
“很快就好!”吐掉嘴裏的牙膏,她嘆了口氣,垂眼不再看自己的容顏。
楚尋走出來時,正看見溯系着肥大的圍裙,踮着腳尖将盤子端到餐桌上,紗窗外斜照入的日光将他周身鍍出一圈金色輪廓。
“多謝你了哦,還做了早餐……”看見溯額頭上的汗珠,楚尋有些尴尬。怎麽讓這麽一個小不點大早上忙前忙後,自己卻睡到了中午。
溯像個小大人一樣給她拉開椅子,楚尋坐下,目光掃過桌面。都是一些家常的中式早餐,色澤鮮豔,搭配得宜,但是,看起來莫名有一些熟悉。
先咬了一口金黃色的煎蛋,外酥裏嫩,火候正好。“看不出來哦,你還會做飯,而且做得這麽好吃。”
“那當然了,可不是所有人都像小小尋一樣只會做水煮菜,還連肉要先焯水都不知道。”話雖這麽說,溯的嘴角卻忍不住翹起,開心的神色快要從眼睛裏溢出來。
“你是在哪裏學的做飯?”
“嗯……一個姐姐教我的。”
“姐姐?”楚尋挪揄地睨他,“我說小小溯,你不會到處找妙齡少女蹭吃蹭住吧?”
“哪有,小小尋怎麽能這麽想我。”溯頗受打擊的樣子,眉頭皺成一團。
“哎呀,說好多次了,不要叫我小小尋了。被你這樣的小不點叫小小尋真的好奇怪。”
“可是,你就是小小尋。”溯直視着她,“那時候,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小尋。現在,你比那個時候還要小,所以是小小尋。”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怎麽會比那時候還要小。我今年都快20歲了。”
“可是,現在的你,比起那時候更脆弱,更愛哭鼻子,還很幼稚。”
“我才沒有。”楚尋有點心虛,聲音也不自覺低下去,她趕緊轉移了話題。
“對了,你的傷怎麽樣了?”明明昨天還傷得很重,今天卻好像什麽事都沒有一樣。
“沒事啦,一點小傷而已,已經好差不多了。”
“嗯,那就好。”溯果然不是普通人,那種程度的傷都被稱為小傷。不過,他到底是什麽人呢,要不要趁現在這個機會開口問一下?
雖然溯做的東西很好吃,但楚尋心裏一直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說不出是什麽。無名的焦躁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煙霧般地彌散開來。表面的歌舞升平下暗流湧動。
又沉默地吃了一會兒,溯說:“小小尋,你一定要嘗嘗這個。”溯掀開旁邊的小砂鍋,熱氣鋪面而來。
瓦罐裏的是青菜瘦肉粥,楚尋舀起一勺,放進嘴裏的瞬間,她瞪大了眼睛。溫熱綿密的口感在舌尖化開,蔬菜的清香、瘦肉的鮮美和大米自帶的微甜擴散開來,喚醒了味蕾塵封的記憶。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心裏異樣感覺的來源。
……是姐姐的味道。前面吃的那些都是太過常見的早餐,怎麽做味道都差不多,但這一道蔬菜瘦肉粥的味道,即使過了很多年,她也絕不會認錯。
“好吃嗎?”溯端詳着她的樣子,睫毛因緊張和期待而微微顫抖,但是楚尋并沒有看見。
“好吃。”她說。
溯神色一松,眼睛彎了起來,“那就好,那你……”
“但是,做這些的人不是她,所以沒有意義。”楚尋放下勺子,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光潔的瓷磚上劃出刺耳的響聲。她甩下這幾個字,用決絕的背影在他們之間畫下了深不見底的鴻溝。只留下溯對着滿桌五顏六色發呆,一點蒼白如紙的笑意僵在臉上,搖搖欲墜。
十五分鐘過去,楚尋面對着緊閉的房門,握住門把的手微微顫抖。
門上半身鏡裏的她鼻子通紅,眼睛腫得像核桃。溯真是沒有說錯,她真是又幼稚又愛哭鼻子。脾氣暴躁、做事沖動的壞毛病這麽多年了也一直沒有改掉,當時溯說她是個爆竹也不算冤枉了她。
就這樣呆呆站了三分鐘,她還是沒有決定要不要去找溯道歉。憑什麽要道歉嘛,當年姐姐的消失肯定和溯脫不開幹系,說不定就是他造成的呢。可是,她能感覺到,溯沒有惡意,而且,他是很認真地為她準備了早餐,他滿懷期待看着她的樣子,怎麽也沒辦法從腦海中甩掉。
唉,壞毛病上還要再加一條:死要面子,一點兒也不坦率。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一個男生說她是沒爹沒娘的孩子,怪不得這麽沒有教養,氣得她把他的飯盒揚了,反手就是一巴掌。菜湯飛濺,周圍的女孩子們爆發出一陣尖叫。那個男生捂着臉,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
老師過來調解,男生很快就低頭向她道了歉,态度很誠懇。而她只是昂着頭,像鬥獸場上眼睛通紅的公牛一樣不依不饒地瞪着他。不管老師安撫也好,罵也好,都一句話也不說。面對她軟硬不吃的态度,老師在無奈之下只好去初中部找來楚月。
楚月只用了兩句話,就讓她服了軟。
“小尋,你并不是不分是非的孩子。不要為了面子讓自己留下遺憾,不要成為自己讨厭的人,不要在憤怒裏迷失自己,更不要因此傷害周圍無辜的人。”
最終,她向那位男生,以及周圍所有被菜湯殃及的同學道了歉,并在第二天将姐姐買的水果零食送給周圍的同學。孩子們的矛盾就像葉片上的塵土,一場春雨就能洗刷得幹幹淨淨。很快,她又重新和周圍的孩子們打成一片,和那個男生也成為了朋友。
現在回想起來,她的個性真是糟糕透了,如果沒有姐姐的話,說不定連朋友都交不到。那樣踐踏了溯的心意,也只敢沒出息地偷偷躲在房間裏哭。
她将耳朵貼在門縫上,可是外面只有一片死寂。溯該不會出什麽事了吧?不管怎麽樣,還是應該出去看一眼。當她終于下定決心要開門時,窗外傳來一陣異響,緊接着,一個黑色的人影破窗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到達了她的背後,制住了她的雙手。鏡子裏,冷冷的銀光一閃而過,一把鋒利的小刀架上了她的脖子。
那應該是一個男人,健壯的體型隐藏在黑色的鬥篷下,頭臉也用黑布纏住,只露出金色的雙眸。
在眼睛斜下方,是一個鳥狀的圖騰。鳥有三足,尾羽纖長。
她在古籍裏見過那個圖案。
那是西王母座下的神鳥,金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