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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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這家夥,身上傷得很重,嘴皮子倒是一點也沒閑着。楚尋回憶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身上有一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氣質,純淨到空洞,像無意間闖入鋼筋水泥森林的野生小動物。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一個話痨,還是特別欠扁的那一種。

“小小尋,你什麽時候下班,我們什麽時候回家……”渾身上下纏滿繃帶的溯躺在店裏的小折疊床上,發出了第十一次幽怨的悲嘆。

“這裏好無聊,而且我都餓成一塊空心餅了。小小尋,你就不能早點下班嗎,反正一個客人也沒有,這個藥店有什麽好開的嘛……”

楚尋無奈地嘆了口氣,合上手裏的書。确實如溯所說,今天一個客人也沒有,不過想來,也多半和溯脫不開什麽關系……看看時間,距離往常閉店時間也只有半個小時了,楚尋把店裏的東西收拾了,将那幾本古籍裝進包裏,然後轉頭問溯:“還能走麽?”

溯搖頭,眼巴巴地看着她。

楚尋走過去,很幹脆地将溯抱了起來。到底只是一個五六歲孩子的體格,又好像比這個年齡的孩子還要再輕些。

夏日的傍晚依然悶熱,聒噪蟬鳴穿過凝滞的空氣,熱度不減的日光斜斜地打在藥鋪門口的石獅子上,将它的毛發抛光鍍金,更顯得威風凜凜。她懷裏的小男孩,卻還是像大理石一樣涼涼的,好像有什麽東西将他與外界隔絕開來。從這種涼意裏,楚尋隐隐感受到了一種孤單,像是在漫無邊際的冰原上孤身一人看極光的企鵝,再絢爛的景象也無處分享。楚尋默默将臂彎收緊了一些。

出租車來了,楚尋先把溯小心地放了上去,自己坐在他邊上。“師傅,去西瓜公寓。”

司機回頭看了一眼,驚得眉毛直豎,“這是你弟弟嗎?這是怎麽了?怎麽弄成這樣?”

楚尋作勢嘆了口氣,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唉,他啊,跟別人打架呗,這個月第三次了。小朋友打起來架來總是沒輕沒重,真是不讓人省心。”

“喲,小弟弟啊,你這可不行。可不能再打架了,你傷成這樣,讓你姐姐多擔心啊!”

楚尋很配合地擠擠眼睛,惡趣味地裝出抹眼淚的樣子。“唉,我倆是孤兒,父母早都去了。結果他,他,他不好好學習也就算了,這麽小,居然還不學好,一天到晚淨和別人打架!我這個當姐姐的,真是太難做了!”

司機大叔啧啧感嘆,說現在的小孩一個比一個叛逆,又叽裏呱啦地安慰了楚尋一通。

溯倚在一旁惡狠狠地瞪着她,卻又不好說什麽。楚尋覺得自己戲精上身的樣子實在是太愚蠢了,但很沒出息地體會到了一些報複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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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尋和司機師傅一唱一和地聊着,溯朝窗外看去。綠化帶和行道樹從眼前飛馳而過,前方的路口旁是一座鐘塔,時間正指向五點五十九分。

就是這裏嗎……

溯閉上眼睛,握住門上的把手,淡藍色的細線從指尖湧出,沒入車身內部。這些細線忽明忽滅,虛弱地閃動着,溯的頭上也冒出一片冷汗。居然已經虛弱到這個地步了,不過,這種小事……

“吱嘎——”

出租車在路口中間猛地急停下來,巨大的慣性讓楚尋和溯都往前倒去,本來已經做好準備承受這次撞擊的溯,卻被楚尋一把攬住,只撞進了她的懷裏。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如此清晰地刺激着鼻腔的嗅覺細胞。和楚月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司機大叔也一頭磕上了方向盤,他揉着鼻子,心有餘悸地感嘆:“哎喲我去,怎麽突然抛錨了啊?還好後面車沒追尾。姑娘,你倆都沒事吧?”

楚尋松開溯,有點不自然地望向另一邊,“我們都沒事。”

然而,她卻看見一輛對面駛來的大卡車,突然如同脫缰的野馬一般從前面一輛車的側面斜切過去,又蹭上了護欄,沿着弧線沖進了路口,看起來像是朝着他們的方向!司機師傅也看見了,“我草我草見了鬼了!”他拼命轉動鑰匙,車輛仍然沒有一點反應,如同一座死氣沉沉的棺材,狹小的空間裏,連空氣都僵硬了。楚尋驚慌失措地去摸門把手,卻聽見溯的聲音,沉得像是從冰川之下傳來,一下一下擂着耳膜,“別動。”她竟好像真的不能動彈了,手像安錯位置的零件,喪失了屈伸的能力。時間忽然變得很慢很慢,慢到她能感受到皮膚上每一根絨毛旁邊空氣細微的擾動。能清晰地看見那輛滿載着貨物的大貨車在逐漸靠近。

餘光能看見旁邊的鐘樓,時針與分針成一百八十度,秒針也走到了最上方。低沉的鐘聲響起,如同地獄深處的喪鐘。

一下。兩下。三下。

混合着司機師傅的尖叫,混合着大貨車輪胎與地面刺耳的摩擦聲,幾乎要擊穿耳膜。

“呲喇——”

然而最終,大貨車以及其刁鑽的角度側翻在了他們的正前方,滿車的卷心菜被甩下來,噼裏啪啦地落在擋風玻璃上,像下了一場卷心菜雨,場面十分滑稽。

楚尋又想哭,又想笑。此時,鐘聲敲響最後一下,成群的白鴿從鐘樓頂部振翅起飛,宛如新生的號角。

“我去,我們真是福大命大,差點就被撞死了!真是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大叔幾乎熱淚盈眶。

楚尋看向溯,他看起來表情還算鎮定,但臉色卻青得很厲害。她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揉了揉溯柔軟的頭發。

警車呼嘯而至,将事故現場圍了起來。事故原因初步分析是司機疲勞駕駛,所幸除了那個司機沒有傷亡,肇事司機也只是輕傷,可以說是奇跡了。

出租車司機試着重新發動了一下車子,這次毫無問題地啓動了。

車子很快到達了目的地,楚尋又抱着溯上樓。路上碰見鄰居又拉着她唠嗑,楚尋只好又把溯打架的故事編了一遍,這次溯的身份變成了他的遠方表弟,因為太過叛逆只有她這個表姐說的話還管點用所以被送到她這裏住兩天。大概是因為她還有點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裏,所以平時話不多的她編得越來越繪聲繪色,完全忽略了某個小團子越來越幽怨的眼神。

剛打開家門,憋了一路的溯就像被紮了洞的氣球一樣開始控訴,“小小尋,你真是太過分了。你在外面胡編亂造,這是敗壞我的聲譽。女孩子撒謊,鼻子會變長,還會天打雷劈把你劈成老巫婆……”

楚尋“噗嗤”一聲笑了,“好啊,那你倒是說要怎麽像其他人解釋你這個樣子,總不能說是你自己從山上叽裏咕嚕滾下來弄的吧。”

“從山上滾下來也比跟別人打架好吧。”

“我看不見得,和別人打架,顯得你比較有血性;從山上滾下來,顯得你很蠢。你要選哪個?”

“嗯……”溯居然托着下巴開始認真思考起來,“好像你說的也挺有道理的。好吧,小小尋,我原諒你了。我們什麽時候吃晚飯?”

“從在店裏開始就叫個沒完沒了,你是屬什麽的?”

“我屬豬的。”溯從善如流地答道。

楚尋被逗樂了。突然間發現,她好像逐漸放下了對溯的防備。唉,算了,畢竟還指望着從他那裏得到姐姐的消息,對人家好點似乎也是應該的。

楚尋打開冰箱,“先說好,我的做菜水平僅限于把菜煮熟、無毒無害,味道我可不敢保證。”

“沒關系,我不挑食。”

溯說的時候頗有自信,但當他面對那一鍋水煮菜的時候還是沉默了。看起來,楚尋就是把所有東西一股腦丢進鍋裏煮熟。西藍花和生菜煮過了頭,黃兮兮的,看起來跟爛了一樣(溯非常肯定在下鍋之前它們還是綠油油的);排骨沒有提前焯水,湯上面還浮着血沫;土豆也是連皮整個放進去,但願楚尋把它上面的泥洗幹淨了。

“呃,那個,雖然看起來不太好看,不過應該都是熟了的……如果你覺得水煮菜沒有味道的話,這裏有好多調料,可以選一個拌一下就好吃了。”楚尋拉開冰箱門,門的背面是一整面各式醬汁:老幹媽、豆瓣醬、沙拉醬、沙茶醬、咖喱醬、番茄醬、油醋汁,火鍋店看了都要自慚形穢。

溯目瞪口呆,就着這麽多醬料,估計連鞋拔子都能吃下去了。“小小尋,你平時都是這麽吃?”

“對啊,總不能頓頓吃外賣吧,多不健康。不過去上學的時候就可以吃食堂了。”

“嗚嗚嗚嗚小小尋,你真是個苦命的孩子,”溯夾起焉頭巴腦、挂着血沫的西藍花,“這種東西,你居然也能吃得下去。那個,要不然我們還是點外賣吧,其實外賣也有很多比較健康的啦……”

“你有錢嗎?”

溯像西藍花一樣焉了,“沒有。”

“那就乖乖吃吧!俗話說得好,誰出錢,誰決定。再說我燒都燒了,浪費糧食多不好,非洲還有很多孩子吃不上飯呢。”

“其實大多數非洲孩子吃的都比這好吃……”

“你說什麽?”

“……我什麽也沒說。”

在楚尋“不吃就把你丢出去”的眼神下,溯硬着頭皮把菜塞進嘴裏。唉,誰讓他現在是寄人籬下,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不過楚尋居然能天天吃這樣的東西,溯不得不肅然起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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