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7

藍色的火焰逐漸熄滅，殘餘的熱浪和灰燼仍舊在空氣裏翻滾。溯眼中的藍色光芒一閃一閃，逐漸黯淡下去。

他站在圖騰的正下方，昂起頭。

現在他終于可以去他想去的地方，并永遠留在那裏。

藍色的火焰從溯的腳底升起，吞沒了他的雙腿，他精致的燕尾服，他白色的皮膚和黑曜石一樣的眼睛。似有無數藍色的蝴蝶像四處飛散而開，藍色的火焰帶着他一同消散在空氣裏。

—

七年前，溯曾是楚月最忠實的聽衆。當天色暗下來，他就平躺下來，耳朵開始捕捉空氣中那一縷熟悉的波形，一次也沒有落下。即使溯聽到的歌聲已經很微弱，甚至摻雜的許多雜音，他卻仍然将它視作天籁，并為歌聲中的某種東西深深着迷。盡管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那是什麽。

溯希望能一直聽楚月唱下去，但也不滿足于僅僅只是在這麽遠的地方捕捉一些微弱得可憐的波形。這就是他作為人産生的第一個願望。

願望有了，至于實現的方法……溯遠離人世，從誕生以來就只被當作工具來規訓。他沒有所謂人之常情，也沒有是非善惡的觀念。他的想法簡單直接：讓楚月到這裏來顯然是不可能的，而他到楚月那裏去也很危險，他們一定會來抓他。那麽，他和楚月都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就行了吧。

他最終将目光投向了月亮，它銀白色的表面是天然的反光板，可以隔絕很多探測手段，相當于一個獨立的空間。

那天晚上，溯逃出了試驗場，來到那個小酒館，他遇到了楚月的妹妹，她看起來就像一頭暴跳如雷的小獅子，真有趣。當楚月開始唱歌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她的歌聲要比他想象得還要美一百倍，就像金燦燦的眼光下略帶暖意的海浪。

他操控着一團魔力裹住了她，将她帶離地面。她的妹妹慌慌張張地跑上臺去，哭得很厲害。這很好理解，聽不到這麽美的歌聲的話，難過應該是正常的吧？所以當他一揮手，消除那些人的記憶時，跳過了她。既然她也喜歡楚月的歌聲，就讓這歌聲留在她的記憶裏好了。

他頗感滿意地點點頭，對哭得泣不成聲的她咧嘴笑了一下，然後打了個響指，将自己也送上了月亮。

楚月面對着這片無邊無垠的銀色荒原，懷疑自己在做夢，明明上一秒她還在酒館裏唱歌，下一秒就到了這裏。她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只能不斷告誡自己要冷靜。

正當她觀察四周環境的時候，一個黑色卷發的男孩降落在她面前。

“你……你是誰？”她下意識地發問。

Advertisement

“我沒有名字，随便你叫我什麽都可以，”他說，“是我把你帶到這裏來的，因為我很喜歡聽你唱歌。”

“這裏……是哪兒？”

“這裏是月亮上。”溯笑了。

他的答案那麽簡單，那麽清楚明白，但每個字連在一起，就讓楚月頭暈目眩。她支撐着咬緊牙關，“不，等等，你說這裏是月亮上？你是開玩笑的吧？”

“這裏就是月亮上啊。”他理所當然地回答，他天真而空白的面孔讓楚月脊背感到一陣涼意。他說，他想聽她唱歌？因為這樣荒謬的理由，就把她弄到這個鬼地方來？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将我帶到這裏的，但是，我希望能回到我原來的地方。你說你想要聽我唱歌，那麽，只要我唱了，就能送我回去了，對嗎？”她仍舊抱着一絲希望問他。

“你只能在這兒。”他說，沒有感情波動的聲音使她如墜冰窖。其實溯這麽說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要到達這個地方需要很多魔力，他需要慢慢地恢複，短期內不能再進行一次傳送。更何況，如果要再傳送出去，魔力的波動很可能會引起組織的注意。如果他被抓住的話，再想要逃出來一定會變得更加困難。

楚月握緊雙拳，指甲嵌進肉裏，“如果我只能在這裏待着的話，我不會唱的。”

“你想要什麽？”溯的聲線沒有一絲波動，“你在這裏，想要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在他看來，這個地方與地面上并沒有什麽區別，她想要的東西，他都可以變出來給她。

“我想要的？”楚月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腔中擴散開來。她只想要回去，當時，楚尋在那個小舞臺上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她，豆大的淚珠決堤而下，那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楚尋還那麽小，不能沒有她。但是，她絕對不能将這一切說出來！萬一這個奇怪的小男孩把楚尋也抓到這個地方來該怎麽辦？

她直視着溯的那深不見底的雙眼，抑制着靈魂的戰栗，“我什麽都不需要，只想要回去。”

“不可能。”溯說。淡淡的藍色細線從他的指尖流淌而出，勾勒出一座帶着院子的中式住宅，然後化為實體。“你就暫且住在這裏吧。”他淡淡地說。

于是，楚月便住進了這裏。這個地方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沒有黑夜與白天。雖然身體感覺不到餓和困，她仍舊照常吃和睡。溯為她變出了世界各地的美食，她完全提不起胃口，但仍将那些東西吃下去。每次當她醒來，推開門時，溯就站在院子裏，像一座堅硬而冰冷的雕像。他也很少說話，只是緊鎖着眉頭，似乎在思索着什麽。而楚月只是始終緊閉着嘴唇，再也沒有發出任何一個音節。

當她陷入睡眠的時候，她開始做同一個夢。剛開始，夢裏的場景還很模糊，像隔着霧似的看不真切。随着時間的推移，夢裏的場景越來越清晰。最開始，她是深深的山林中的一塊白色的石頭，被清泉打磨得光滑平整，吸收了天地的靈氣。後來，一個人首蛇身的女子将她拾起，将她用作補天的材料。

補天的石頭有紅，黃，白，藍，純青五塊，他們一同構成了一個陣法。但即使是石頭，也無法堅持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所以女娲和他們約定，他們可以輪流化作普通生靈下三界游歷，但是不能離去太久，因為剩下的四塊石頭不能夠堅持很長時間。

當她下界游玩的時候，變成了一只兔子，被一只黑色的大鳥抓住。她并不害怕，因為她的本體堅硬無比，三界中沒有任何東西能在五色石上創造出哪怕一道淺淺的劃痕。但是，不知道那只黑色的大鳥對她做了什麽，她感到意識逐漸模糊，漸漸地，連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了……

後來，她就在西王母座下當一個搗藥的小神獸；再後來，她被送個了一個名叫嫦娥的仙子，對她很好很好；再再後來，是她害了那個仙子……哪怕她是被哄騙的，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要怪只能怪她太傻太蠢，沒有一點分辨是非的能力。

在一個個連續的夢裏，楚月逐漸回想起了那些遙遠的、被塵封的記憶。她終于明白了她活這一世是為了什麽。

那時候，她偷偷去找了天庭裏最見多識廣、最擅長蔔算的伏羲。她長長地跪在他的門前，只為求得能救回嫦娥的方法。他面對着那一塊用來蔔算的龜甲上的裂痕，沉默了很久，然後告訴她，讓她去向青鳥求一枚仙丹，然後進入輪回，等待她們三千年後的重逢。

她已經記不清楚在這些輪回中她經歷了什麽，三千年的時間，實在太久太久。她被解構成時間洪流中的無數個體。終于，她等到了這一世，擁有了“楚月”的身份。

還很清晰地記得，楚尋躺在嬰兒床裏，她在邊上搖啊搖，很好奇地看着這個剛剛來到世界上的妹妹。她的睫毛長長的，像兩把小扇子，吮吸着自己肉肉的小指頭，睡得那麽香甜。從那時起，楚尋就成為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她下定決心要永遠保護好她。她有時在書中讀到兄弟姐妹反目成仇的故事，感到完全無法理解，因為這份血濃于水的親情，是她生命無法分割的一部分。現在，她終于明白，對楚尋的愛，是她背負了三千年的原罪。

所以，這一次，她無論如何都要拯救她，償還她的罪孽。

或許，溯，就是她等待的那個機緣。既然他能将她帶到月亮上，說不定也可以解除楚尋身上的詛咒吧？

她突然覺得什麽都不害怕了，刷地掀開了被子，起身推開門。溯仍舊站在那裏，銀色的光芒灑滿他的周身，像落了滿身的雪。

“我可以唱歌——”十天以來，她第一次發出聲音，喉嚨震動的感覺讓她覺得陌生。

溯猛地轉過頭，略顯訝異地看向她。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你說。”

她清了清喉嚨，盡量挺起肩膀。“我有一個妹妹，每一世她到了二十歲就會死去。我希望，你能夠修改她的命運，讓她能像個普通人那樣平安度過一生。”

溯揚起一邊眉毛，他見過那個女孩，她的身上确實纏繞了很多黑色的線，憑他的力量，雖然有些勉強，但應該還是能夠切斷那些線的。但讓他驚訝的是，楚月提出的，居然是和他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要求。

“好，我答應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