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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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白色的院子裏,楚月倚在月桂樹下,溯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在一望無際你的平原上,那悠揚的歌聲好像能傳到無限遠的地方。

這歌聲還是很悅耳,無論是音調還是音色,都和之前沒有任何區別。但溯始終覺得,這裏面似乎少了什麽,顯得很單薄、很空洞,像他在實驗場裏,每天凝望了無數次的白色穹頂。

他忽然覺得很煩躁,兀地打斷了楚月的歌聲,“今天就到這裏吧。”

楚月看向他,面無表情地朝他一點頭,轉身走入小屋。那扇木門在他眼前“吱呀”一聲關上。

“到底是什麽……”他喃喃自語道。指尖凝聚起藍色的光,他忽然猛地将那些火焰甩開,在銀色的土地上碰撞出深深淺淺的坑洞。他握緊拳頭,重重地喘着氣,他覺得自己心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燒,将他整個人焚燒成了一堆漿糊。他那像個機器一樣清楚而有條理運作着的腦袋,第一次體會到了混亂。“為什麽?為什麽?”他抱住腦袋,痛苦地蹲下身。

似乎有細微的抽泣聲傳來,是楚月在哭?她答應了他的請求,他也答應了她的請求,那她為什麽還要哭?她還有哪裏不滿意?為什麽?!抽泣聲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腦袋,将他切割成無數片。他将頭深深埋入膝蓋,用魔力堵住耳朵,那哭聲卻還是不依不饒地在他腦海中回旋。

漸漸地,抽噎的聲音平靜下來。然後,傳來一段陌生的旋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歌,在楚尋小時候,楚月經常唱,每次一唱,楚尋就會睡得很香甜。她仍在哭泣,所以這一段唱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這斷斷續續、磕磕巴巴的歌聲,卻令溯猛地擡起頭來。

這首歌的唱法和她以前唱的歌完全不一樣,可以說是差一百倍。可是,那被包裹在歌聲裏的東西,卻是完全一樣的。

他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有些粗暴地撞開門。歌聲戛然而止,楚月一臉驚懼地看向他。

本來他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但面對着楚月的目光,他忽然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硬生生将那無數的“為什麽”咽了回去。

時間恍若靜止。

最終,他說,你以後不必再為我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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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溯和楚月的關系倒是緩和了一些,偶爾也能聊上幾句。當楚月再一次随口哼起《蒹葭》的時候,溯問起歌詞的意思。

楚月拾起一根樹枝,在銀色的土地上寫下《蒹葭》的歌詞。

“這首歌啊,是《詩經》裏的,裏面都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歌謠。這一首《蒹葭》,大概的意思是想要找一個人,但是順着河流走過來又走過去,怎麽找也找不到。”

溯指着其中的一個字,“你之前說我應該有一個名字。我想好了,我的名字就叫‘溯’好了。我很喜歡這個字,很好聽,也很好看。”

“‘溯’嗎……這是個好名字吧。它的意思是逆着水流的方向走。那麽,你溯流而上,是想要尋找什麽呢?”

“我想要尋找的東西嗎?我能感覺到它,但我卻不知道它是什麽。”

“你在哪裏感覺到了它?”

“在你的歌聲裏。但是,它也并不一直都有。當你在地面上時,我能聽到它;但自從你來到這裏,它就消失了。除了……這一首《蒹葭》……”

楚月有些慘然地笑了一下,“有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感嘆,難以想象你之前過的是怎樣的人生。”他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或許他的行為,在他自己看來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吧……對溯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後,她不恨他,但沒辦法不怨。哪怕他答應了楚尋的事,她甚至應該感激他,可是血親分離的痛苦,又怎能輕易彌合。

“這又是什麽我本該了解的東西麽?”

“算是吧,或者說是你本該擁有的東西。它的名字是,愛。”

“愛……”牙齒張開再合上,他咀嚼着這個字眼,“現在我還能得到它麽?”

“愛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情感,朋友之間、戀人之間、親人之間都有這種感情。你可以将你的愛給予別人,對她好,希望她好,然後,她就會愛你。不過,有時候付出和回報并不對等。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很愛我,對我很好,我卻把她害得很慘。所以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還清我的罪孽,再把我欠下的愛還給她。”

溯并不是很能明白她說的話,“如果我對你很好的話,你的歌聲裏還會出現‘愛’嗎?”

“我欠下的太多,所以這一世我的所有愛只能全部償還給她。”其實她能感受出來溯意外地單純,或許原本他們也有機會成為朋友。但現在她和溯之間橫亘了太多東西,溯或許只是本能地被她歌聲裏的感情所吸引,而她對溯,或許有怨恨,有同情,有利用。她和溯聊天的時候,總是懷着一種複雜的心情。

“不過,我的妹妹,她是個很單純的孩子。只要你對她好,她就會掏心掏肺地愛你。”

月亮上和地面上的時間流速并不相同,距離楚尋二十歲還有七年,在月亮上不過是七個月的時間。在那七個月裏,他笨拙地學習着如何成為一個普通人。他也漸漸明白,金烏的組織是一個怎樣的地方,一個毀滅它的計劃在緩慢成型。

七個月後,他離開月亮,去履行他與楚月的約定。魔力的波動引起了組織的注意,他逃離了他們的追殺,最終倒在那個巷子裏的小小的中藥鋪。

楚尋驚呼着從書架後面沖過來。她長高了很多,臉頰的輪廓也更加清晰,仍舊是及肩的短發,卻比當時柔順了許多。

她繃着臉給他包紮。而他虛弱地笑了。因為從第一眼他就知道,她仍舊是當時的那個小女孩。

當楚尋被尖銳的鬧鈴聲吵醒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如血的殘陽從窗簾的縫隙中投射而下,将客廳一分為二。

她揉了揉亂蓬蓬的頭發,茫然四顧,茶幾上一塵不染,家中各處井然有序,卻在夕陽裏逐漸扭曲起來,像一座灼燒着的煉獄。

“溯?”她輕喚一聲,沒有人應答,只有她沙啞而猶疑的聲音在空間裏回旋。他真的來過麽,還是她在做夢?

對了,仙丹……她扯過一旁的包,在裏面翻找起來,那個木匣子仍舊靜靜躺在包的底部。她将它打開,那粒不起眼的藥丸仍在那裏靜靜地等她。

她将窗簾向兩邊甩開。殘陽的血色正在褪去,另一邊深紫色的夜色逐漸蠶食了整個天際,一輪圓月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銀白色的清輝灑向大地。

她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但仍然毫不猶豫地将那粒藥丸塞進嘴裏,一股和它的外表完全不符的甘甜在口中化開。

像有無數尖刺紮入身體,劇烈的疼痛使她躬起身子,透明的、銳利的羽毛刺穿皮肉,從脊骨上伸展開來。從血色的泥裏,生出最純淨的羽翼。每震動一下,周圍的空氣為之顫抖臣服,發出金屬般的嗡鳴。

然後,她的四肢逐漸變輕,五髒六腑往上浮起來,讓她有點想吐。慢慢地,她的雙腳離地,身體變成也半透明,向天空中飛去。

高空低溫的風刃切割着她的肌膚,她卻渾然不覺,只能看到那輪銀白的明月越來越大,在整個視野鋪平開來,白茫茫的一片。

再一眨眼的工夫,整個身體重新被重力支配,她落在了那片夢中的銀白色的原野。

只需一瞬,視線就鎖定了那個她魂牽夢萦的身影,和許許多多個夢裏一樣,背對着她,錦緞般的長發垂至腰際,白色的裙擺像一片輕盈的雲。她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而去,這一次,沒有任何障礙橫亘在她們之間,那個身影在晃動中逐漸清晰。

“姐姐……”當這個飽含思念的稱呼和滾燙的淚珠一起落下,那個身影緩緩轉過身來,依舊是和七年前一模一樣的容顏,好像中間虛待的這些年都被一筆勾銷。她緊緊地擁抱住楚月,溫熱而真實的觸感、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軀體,一切都在告訴她這不是一場夢,但她如墜雲端,一顆心瘋狂顫抖,擔心自己随時會醒來。

“小尋,你長大了。”楚月試圖抹去她臉上的眼淚,而它們卻落得更洶湧,“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我很好,姐姐,我很好。”她泣不成聲地說。她說的是謊話,這些年,她過得一點也不好,但是和楚月重逢的一瞬間,她又覺得這些根本算不了什麽。她何其幸運,能夠失而複得。

楚月握緊她的手,“我知道你的心裏還有很多疑問,但是我們得先離開這裏,這一片空間馬上就要坍塌了。”她握住楚尋的雙手。從楚尋背後生長翅膀的地方伸出無數細線,飛速在她們周身編織出了一個藍色的泡泡,将她們包裹。泡泡載着她們,向着地面飛去。

楚尋回頭,那片原野正坍塌成無數碎片,銀白色的浪潮向她們席卷而來,藍色的泡泡裏卻寧靜依然,如同身處另一個空間。

楚月慢慢地向她解釋一切。那枚仙丹,它原本的作用是讓人的靈魂脫離原本的輪回,溯的魔力幫她重新塑造了肉身,讓她仍舊作為一個普通人生活下去。

當她們返回家中時,楚月的故事也講到了最後。泡泡毫無預兆地破裂了,就和所有陽光下的肥皂泡一樣,它的生命終有盡時,消散後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等等,那溯呢,溯怎麽樣了?”

她轉身,在茶幾上看見一個小小的花盆,裏面生着一株四葉草,葉片幼嫩,細微的顫動昭示着新生的喜悅。

她被定格在原地。

月亮之後的那一片空間已經徹底消散,月色卻依舊清冽如水。冷月如霜,将天地萬象凍結在時間流逝的長河中,将人間百态封存在陰晴圓缺的記憶裏。

唯有月光流瀉而下,千年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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