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歲聿其暮
12 歲聿其暮
時暮瓷跨進四合院,提起裙擺擡頭的瞬間,就看見了挂在天上的一圈圓月,能在燕京城的夜空中看到月亮和繁星,屬實稀罕,四周沒有建築遮攔,月亮像一團昏黃的濕暈,舊舊地,陰陰地,泛着冷霜。
進門的院子裏種着一棵很大很大的、藍白相間的流蘇樹,覆霜蓋雪,飄香搖曳,林媽絮絮叨叨介紹完今晚菜色後,先一步去為他們上菜,梁惟也看暮瓷盯着院子裏的一樹流蘇,笑着介紹:“算起來,這還是棵千年古樹,有一千年的樹齡。”
時暮瓷驚訝:“上千年,那這座院子?”
“院子是圍樹而建,遠不如這棵樹值錢、有年頭,這麽老的藍白流蘇樹,全國只此一棵。”
“好美。”暮瓷驚嘆。
典型的京派風格,流蘇樹像是為中式建築而生,時暮瓷站在流蘇樹下,團團簇簇的一樹枝桠掉在她面前,藍白花冠襯得她滿身芳華,轟轟烈烈的夏日,蔓延到了他心裏,梁惟也心頭一顫,往前走了一步,兩個人的影子交疊到了一起,摻摻柔揉,有種不真實的眩暈感,“我倒覺得,人類遠要比花草樹木浪漫有趣。”時暮瓷說話間轉頭,被忽然站在她身後的梁惟也吓了一跳。
“嗯?怎麽講?”
“傳說流蘇樹的花語是堅韌長壽,草木植物原沒有這麽多寓言含義,是人類的感情賦予了它們這些或浪漫、或美好的意義。”
“堅韌長壽?大概因為這種樹活得夠久。”梁惟也低頭噙笑,“世人總要将虛幻的願望寄托在看得見、摸得到的實物上才能安心理得。譬如大門外的池塘,如果現在往裏丢一塊硬幣,一個月後就可以撈出一筐硬幣。”
時暮瓷被他逗笑,“梁先生沒有聽說過流蘇樹的花語嗎?”
“聽過,但只聽過是忠貞浪漫的象征,據說拿它作為愛情信物,是在向戀人表達無窮無盡的思念和一生只愛一人的堅貞。”有些嗤之以鼻的意味。
從他的話裏可聽不出忠貞浪漫,時暮瓷冰雪聰慧,大膽猜測,“我猜這種寄托,一定是位追求浪漫愛情故事的小女孩兒講給梁先生聽的。”暮瓷說完,方才邁進院子裏的沉重感明顯松絡,聽他所言,說明這座院落,梁惟也帶過不少年輕女孩兒來賞花賞月。
梁惟也驚訝于她心思細膩機敏,挑眉贊道:“女孩子果然是天生的福爾摩斯,這些話,我還真是聽梁柏珊講的。”
“梁柏珊?”
“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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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妹妹?”暮瓷訝然。
“不然呢?”梁惟也嘴角一勾,“怎麽?我有親妹妹這種事很稀奇?”
“不不、我只是以為,以梁先生您這種身份,社會親屬關系會——很盤根錯節。”時暮瓷原本想說錯綜複雜。
梁惟也饒有興致地看着她,說:“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阿瓷言外之意,是想了解我家中人員情況?”時暮瓷連忙擺擺手說不不,梁惟也卻不介意,接着說:“我一個人住在這兒,家中有爺爺奶奶,父母雙親,還有一個妹妹,就是剛剛提起的梁柏珊,今年19歲,大概比阿瓷你小幾歲,但是遠不如阿瓷幹練聰慧,總愛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譬如陷入一場轟轟烈烈的熱戀,譬如挖走這棵樹去送人。”
時暮瓷:“……”
“怎麽樣,家庭背調還算簡單吧?”
時暮瓷:“……”
“阿瓷還想了解我什麽?”
時暮瓷:“……沒了。”
好在林媽适時出現,解救她于尴尬,“哎呦,怎麽還幹站在院子裏呢,柏聿,你也是的,快招呼時小姐去洗手來用飯。”
“好。”梁惟也笑着答應。
林媽說完,拿出一雙新布鞋,用紅布包着,對時暮瓷說:“時小姐,柏聿從不邀請朋友回家,所以家裏也沒有為客人準備鞋子,這是我做的布鞋,新的,還沒有穿過,時小姐您不嫌棄的話,今晚就将就着踩一踩。”
時暮瓷雙手接過鞋子,連鞋底都是手工納的千層底,密密麻麻的針尖,排列的非常整齊,暮瓷深受感動,“林媽,您太客氣了,這麽好的純手工鞋子,我怎麽會嫌棄。”
時暮瓷換了鞋子,林媽欣慰道:“大小正正好兒,時小姐穿着好秀氣。”
“是林媽手巧,做的鞋子好看。”
暮瓷嘴巴甜,林媽聽了很舒心。
梁惟也低頭看了一眼,誇了句:“好看。”也不知是誇她的腳,還是誇鞋。
很奇妙,時暮瓷踩着千層底的布鞋,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穿着奶奶做的小布鞋,滿田埂地頭間撒歡奔跑,自從離開故鄉,她再也沒有穿過這種鞋子了。
兩個人去洗了手,梁惟也帶着時暮瓷進了餐廳,圓形的餐桌已經擺的滿滿當當,十餘道菜,碟盤精致,時暮瓷悄悄問:“只有我們吃飯嗎?”
“嗯,就我們倆,林媽上了年紀,晚上八點後就不再吃東西,不然胃會不舒服,十幾年的習慣了。”梁惟也替她布好碗筷,還是問林媽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不用,你們快吃。”
林媽戴着口罩,端着一個瓷碗兒走過來,詢問暮瓷:“請問時小姐有沒有忌口呢?”
時暮瓷站起來回答:“沒有的,林媽。”
“快坐、坐,時小姐太客氣了,真是太有禮貌了,好孩子。”林媽當面問詢後,才往鹵煮火燒上澆了一勺老湯,淋上辣椒油和韭菜花兒,然後轉過那邊的一盤炒雪裏紅,說:“這裏面的芥菜櫻子都是後山自己種的,沒有農藥污染,時小姐嘗一嘗。”
“好,謝謝林媽。”
暮瓷換了公筷夾起幾根綠菜。
梁惟也替她盛了碗鹿茸三珍湯,林媽問要不要給他下碗醬面,梁惟也說不用,菜已經夠多了,林媽安排完出去,留下兩人慢慢兒吃。
“蟹黃豆腐,這是林媽的拿手菜,阿瓷嘗嘗。”梁惟也舀了勺豆腐,暮瓷輕嘗一口,點頭稱贊,“好吃的。”
“再試試燕窩豌豆黃兒,純手工磨的。”時暮瓷放下勺子,碗裏又多出小半塊淺黃色的豌豆黃,暮瓷咬了一角,入口綿密,甜而不膩。
“要不要吃魚?”
梁惟也又挑了五香魚肉放進她碗裏,時暮瓷吃了一圈兒,才意識到梁惟也除了喝了半碗湯,一桌子菜他根本沒吃,只拿着象牙白箸替她布菜,“梁先生怎麽不吃?不是剛才和林媽說好餓?”
梁惟也指指面前的半碗湯,“飽了。”
時暮瓷自個兒吃了一會兒,也放下筷子,梁惟也問:“吃好了?”
暮瓷點點頭,林媽進來,看到京醬肉絲和四喜丸子都沒人動筷子,忙問是不是菜做的不合口味,暮瓷說沒有,菜都很好吃,只是量太多了。還真不是時暮瓷客氣,每樣菜吃點兒,不知不覺就飽腹了,暮瓷要幫林媽收拾碗筷,林媽趕緊接過她手裏的碗,讓他們去休息。
梁惟也去前面佛堂叩香,時暮瓷是從林媽口中得知,前面的廟宇竟然是梁惟也家裏的私人佛堂,梁惟也母親早年禮佛,立下的規矩,遠行或歸來,必須要去佛堂敬香參拜。
時暮瓷在後花園裏散步消食,淩晨十二點的鐘鼓聲響起,暮瓷點了支煙,內心感嘆於梁惟也這等人家的規矩和排場,跟演電影似的。
“想什麽呢?”
梁惟也回來,看見她夾着煙支走神。
“沒什麽,梁先生信佛?”
時暮瓷聞到他身上滿身香火。
梁惟也一副恍然的神态,看着她濕漉漉的眼睛,意味不明說:“原來是在想我。”
嗯,這個邏輯也沒錯,時暮瓷勾勾唇,不置可否,看他又盯着她手中的半截煙,莫名想起那晚,暮瓷主動遞出一根。
“謝謝。”梁惟也接過香煙,是他們初見那晚他從她手上抽過的那種煙,梁惟也捏爆薄荷珠,嗅了嗅,梁惟也有兩大優點,不好煙好酒,他今晚并沒有打算抽煙,時暮瓷卻劃了根火柴,搖搖曳曳的燭火湊過來,她往前一伸,左邊鬓角的一绺烏發落了下來,梁惟也喉結一動,湊過去點燃了香煙,吸了一口,滿口薄荷,“我不信佛。”
“那梁先生這麽晚還要去拜佛?”
“母命難違,奉支香而已。”梁惟也長腿交疊,靠在椅子上攤了攤手。
時暮瓷吸完最後一口,摁滅煙蒂,将煙灰盒遞給他,她自然地将那縷頭發重新別到耳後,笑着說:“真沒想到,梁先生還是聽媽媽話的乖寶寶。”
“怎麽?不像嗎?”
梁惟也笑着撚滅了煙。
時暮瓷打量他幾秒,笑回:“不像。”
“對了梁先生,林媽為什麽叫您柏聿?”
“乳名,阿瓷的乳名叫什麽?”
時暮瓷略過了她的小名兒,轉移話題,“哪個bai?那個yu?”
“松柏的柏,yu、”梁惟也腦袋一時宕機,組不出詞彙,幹脆拉過時暮瓷的手,在她手心寫下“聿”字,他的手指骨節分明,突如其來的觸感冰冰癢癢,梁惟也寫完就松開了。
“哦,是歲聿其暮的聿。”時暮瓷看了眼她的掌心,六筆筆畫,燒燒麻麻地往心裏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