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白日天氣尤其燥熱,即使入了秋,大概由于久旱無雨,晴空無雲,入目處沙石雜亂,沒有一點風絲,人間仿佛受到焦灼毒熱的焚燒。

明白不會有雨滴降臨,但心中仍舊期盼天邊飄來灰朦的雲層,縱使翻滾飄忽,未曾降下甘霖,未曾打落雷鳴霹靂,未曾閃出狂白電光,使得萎靡萬物做着秋天的最後一場夢,至少也算是給了悶熱世間一個企盼的理由。

然而,或許必定留下遺憾的塵世才能稱之為生活。

沒有給與這種機會,不透一絲風的燥熱依舊存在,白日從未如此寂靜,衆生不聲響,閉目傾聽一切消沉,一切死寂。

收獲之秋,人們也許熱愛充滿收獲喜悅的秋,但我一直不喜歡,秋天太蕭瑟,太壓抑。如果說冬天是萬物的死亡,那秋天就是死亡的開始,等待一天天死亡,蕭索敗壞的美感自然存在,自是我死去那天開始,我便不喜歡這種衰敗景色。尤其是鳳京的秋天。

漸漸黯淡的遠方帷幕落下,耗費多日才來到的鳳京讓我既熟悉又陌生得可以,身邊牽着我走的是溫柔,不過幸運的是,是我的傻男人。

溫柔性格突變這件事,我十分在意,但終究尋不到原因,而且,正需要溫玥的時候他小子竟給我跑回家去了!

憤懑。

一路上基本都是傻男人伴着我,但偶爾另一個溫柔也會出現,嘗試過問詢原因,他卻從來未正面回答過我,而且一般問他的下場都很慘烈,所以之後我一般再不會主動問他任何問題,這似乎更加惹惱他。

繁雜細節也不便多說。

只不過,經過多方觀察,我發現只有在我丢下溫柔一個人不管,他激動着急的時候,另一個冷酷的他才會出現,而且出現第一件事往往就是找我。丢下他一個人,這是傻男人自己以為的,我知道他會害怕,所以一直很少離開他身邊,但總有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于是他就緊張了。

如此,我得出個結論,若是連同他不松手,可能另一個溫柔便不會出現,結果也證明是如此。

望着牽着我傻笑前行的溫柔,我心底不由暗暗舒了口氣。

進了鳳京,先找了家客棧住下,知道這小子不會放過我,只好硬着頭皮跟老板要了一間房,不出所料看見老板滿臉暧昧笑容,他望望溫柔又望望我,看得我渾身發抖。

進城的時候,路過鳳京最出名的糕點鋪,于是随便買了些溫柔愛吃的糕點,進入房間後,溫柔老早就嘴饞地眨巴眼,我将糕點遞給他,誰知傻男人使勁搖頭,任性嘟嘴:“臨臨喂。”

打開油紙包裹,拿出他喜歡的桂花酥餅,我是真的沒法拒絕這個男人,只好嘆氣地說:“飯來張口的傻瓜,就只會仗着我疼你……”

料到我不會拒絕他,這個小子笑得比花兒還燦爛,張口差點兒沒把我手指給咬下來,一副滿足的樣子。

“好吃麽?”我問。

高興地點點頭,溫柔舔舔嘴巴,好像很回味似的。

于是我又拿了一塊酥餅送到他嘴前,望着他吃進去,心裏除了感慨,只剩稍帶苦味的喜悅。

我很早就知道他喜歡吃這家的桂花酥餅,很多年前曾悄悄為他買過,但一直沒機會送給他,好不容易有一次能偷偷托小太監将這些糕點留給他,但我根本不知道他吃沒吃,可能吃了,也可能當做垃圾扔掉。

哪怕是吃一口,我也覺得跟在天上飄似的。

可是現在他這狼吞虎咽的模樣着實将我吓了一跳,估計是噎着了,我立即找了杯冷茶給他喝,迫不及待兩杯下肚,終于緩過來了。

放下茶杯,我拍拍他的背脊:“慢點兒吃,又沒人跟你搶。”

水潤着眼,被噎着的男人偎在我身上,微微擡頭,他說:“臨臨喂。”

才剛被噎着,怎麽又要吃了。

捏捏他的鼻子,我擦淨他唇角的酥餅碎屑,輕聲說:“傻瓜,剛被噎着,休息一下再吃吧。”

舔舔我的手指,傻男人乖乖地磨蹭在我懷裏撒嬌。随後,拿手指戳戳他臉蛋,溫柔傻傻笑着,牢牢抓住我的手。

窗戶半開着,恰好坐在窗邊的我探頭望去,看見客棧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錯落有致的青石街道,街道角落幾個小孩子正在玩着游戲,如銀鈴的笑聲随微風飄過遠方層層高大樓房,目光跟着遠去,神游九天之外,直到入耳源源不斷的響亮叫賣聲,以及小販與客人讨價還價的聲音将我喚回神智,才發現溫柔已經睡着好久了。

客棧準備得還算周到,小二之前帶我們進房間時,順道準備了一盆清水,以供長途跋涉的旅者洗漱用。

手指碰到清涼的水,說不出的開心,拿下幹淨的布巾,沾濕清水,徐徐走到躺在床上熟睡的溫柔身邊,十分仔細地替他擦擦臉上的灰塵,看着那張熟睡的臉,我不由的趴在床頭,看了很久很久。

傻瓜,你真漂亮。

待我将要起身離去,一只手出乎意料的強硬扣住我手腕,轉身想要甩手,卻被那人扣住臉頰,只見他嘴角微翹,緩緩睜眼。

“你……你怎麽出來了?”又是他。

他定睛望我,說:“這個問題真奇怪,這是我的身體,我當然想出來就出來。”

咽了咽口水,我小聲問:“他呢?”

“為什麽要告訴你?”

“放手!”我怒喝。

前幾次的教訓令我印象深刻,深知一落到他手裏,準沒什麽好事情。不過這次傻男人又沒着急,這個人怎麽又給跑出來了呢?

看出我想什麽,冷笑一聲,溫柔将我拉進了點:“你以為只有在他激動時我才會出來麽?”

被看出心中所想,我暗哼一聲,冷冷說道:“沒事跑出來做什麽,又沒有人想見你!”

邪肆一笑,這個溫柔并未有太多表情,單手握着我的下巴,仔細端詳,而我亦在看他,近看才發現,他的眼睛居然變成了墨綠色,我記得上次見他的時候,綠色并沒這麽濃重,如今仿佛像是妖精般的綠色越顯越濃,真是奇怪。

強硬扣住我的後腦,冷色的眸一直不曾離開我,他低沉地說:“你不想見我沒關系,我想見你就行。”

扭力掙脫開他,我跳到幾尺遠處,警惕地瞪着他:“他才不會說出這麽惡心的話,你把他弄到哪裏去了?!”

慵懶的,他倒沒似之前那樣追上我,而是側躺下身,好笑地望過來:“你是說那個從小到大就一直缺根筋的白癡?”

“他不是白癡!”雖然現在溫柔傻了,但是他還擁有心智,他還認得我,白癡和傻瓜根本不是同源之物,怎可相提并論!

眼望這個人,我是越來越沒耐性,狠話相迎:“你倒底是誰!”

“我是誰你心裏不是很清楚麽?”悠然擡手指着我的手指,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若是你懷疑的話,不妨用你的手指戳戳我額頭,看看我是不是惡鬼附身?還是妖邪化體?”

卑鄙。

如果真的這麽做,萬一傷到傻溫柔,我真不敢想象。

不得不承認,這個人不僅僅知曉我與溫柔的所有往事,還對我吸取陽氣的事情一清二楚,甚至他居然能猜測人心中所想,分毫不差。

他是溫柔,可說他是溫柔,我又萬萬不敢茍同。

腳步微微向後移動着,背後就是大門,先不論他是不是溫柔,總之對我來說走為上策,倘若繼續留在這裏,難保不會發生什麽。

極為迅速的連串動作被我做的如魚得水,沒想到我會這麽容易逃離魔爪,慶幸之餘,坐在客棧樓下,看着來往人群,心情卻變得複雜。

偶爾聽見旁桌背對着我用餐的兩個商人打扮的人在小聲談論,可能是我耳朵比較靈,離得也比較近,所以聽的是一清二楚。

“今年北方大旱,南方洪澇,我做生意連連虧本,差點沒把家當都賠進去了,想想還真是流年不利。”

“可不是麽,不僅如此,聽我在宮裏做事的弟弟說皇上龍體微恙,已經好久沒上朝了,依我看,這些事情冥冥之中都有關聯的,莫非……”

“莫非什麽?”

“我常聽人家說,國之有難,必生災禍,往往大劫數來。”這句話,說的極度小聲。

“老弟,一定是你多心了。想我大闌四海升平,國富兵強,就連幾十年前不斷在邊境騷擾的月氏蠻人都主動與闌交好,這點災禍一定能很快過去的!”

喝了口茶,皺眉,心裏責怪老板不厚道,居然泡受潮的陳茶。

“我也希望啊,只是大旱,我那百畝良田今年大大減收,眼下貨商不斷催我,叫我如何是好!”

“老弟,莫急……我有辦法。”

無非就是新米換舊米的這種缺德事,商人的算盤從來沒為百姓想過,猜到那兩人接下來的談論內容,便不再偷聽,招來小二,将被我喝光茶的空茶壺遞給他,和氣地說:“麻煩小二哥再給我遞一壺茶來吧。”

點頭,小二很快便給我拿來一壺茶。

繼續品嘗,成色味道,依然是陳茶,而且這壺茶甚至不比剛才那壺,茶葉潮味更重,已經漸漸有些黴味。

不動聲色地繼續喝茶。

當我神态自若地叫小二換了第十四次茶水之後,掌櫃終于坐不住了,他慢慢走到我桌前,這時我正在品嘗與第八壺茶同樣味道的陳茶,他搓手而上,恭敬地說:“小哥好興致,但是小店生意繁忙,還請……”

嫌我占地礙事了。

輕輕笑了笑,我拍拍掌櫃的肩膀,言辭柔和地誇贊:“我平生嘗盡天下名茶,唯貴店陳年茶水尤令我口舌難忘,且不說香氣,尤其是貴店陳茶竟有不同年份,不同受潮程度,我不由感嘆,不愧是在鳳京,連飲十四壺茶,味道各不一,有潮酸的,有黴味的,有夾帶樹枝的,還有水未沸騰的,實乃各式各樣,應有盡有。”

面對我文質彬彬地答話,掌櫃的臉早已是一陣紅一陣白,客人滿堂,他絕不可能惱羞成怒趕我離去,而一時想不到怎麽回應,只能尴尬在原地。

我也未說什麽,微笑着邁步上樓,并未為難他。

得饒人處且饒人,我的目的只是要讓他知道,做生意,賺些虧心錢誰都可能,但無論再怎麽虧心,害人之事不能做,這些陳茶黴變之後就不宜再拿出來給客人喝。凡是必須腳踏實地,不要以為自己有點小聰明,人外有人,萬一遇見行內高手,戳破真相,那些眼高而需要某些人做他表現犧牲品的人豈是這麽容易罷休的?這種人還不少。

在樓下做了半晌,心想那個人應該也差不多走了,但為了以防萬一,于是悄悄伏在門上,聽着裏面動靜。

熟悉的抽噎聲。

二話不說推開大門,直奔蜷縮在床邊抽氣的男人,看不得他這模樣,心疼不已地将他圈到懷裏,抱歉地說:“溫柔乖,我剛才出去了會兒,你……”

猛然的,感覺身體被陰狠扣住,向下一看,緩緩擡頭男人眼眸裏的綠色顯得特別刺眼,邪笑一番,不費吹灰之力将我撂倒,把我摁在床上,他學着傻男人的口氣說:“我是很乖,一直等着你呢……臨臨。”

“滾!”

大力想踹開他,結果被他抓住機會,抓住踢向他的腳踝,此時突然有種萬事休矣的絕望,我憤恨地捶打他,嘴裏憤恨道:“你這個騙子,不準學溫柔!”

順道接住我的拳頭,黑中帶綠的眸子笑意盈盈,他邪魅地探下身子,用舌頭舔了舔我鼻尖:“我有必要學自己麽?學不乖的臨臨。”

“不準這樣叫我!”再一次嚴肅警告。

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力氣,我将他使勁推到一旁,轉身要走,可再次被人抓了手腕,我怒目回首,可當另一只手高高舉起,卻看見一臉惺忪模樣揉着眼睛的溫柔。

純粹而毫無雜質的漆黑瞳孔,他見到我在身邊,立即抓住我的手,蹭進懷裏,傻乎乎的動了動,然後張口喚着我的名字:“臨臨。”

懸空的手不自然地落下,确認是他之後,我才放心抱住他。而對于此,我感到很悲哀,因為對于傻傻的溫柔,一絲一毫的猶豫都可能會傷害到他,但我又不敢貿然涉險,畢竟另一個他讓我十分恐懼。

并不是由于他的殺戮,而是因為他的眼神。

能看穿自己的東西,人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畏懼情緒,将自己赤 裸裸暴露在他人面前,這對于一個人來說是莫過于胯 下之辱外最尊嚴最大限度的亵渎。

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空間,而那個溫柔,他的眼神太犀利,完完全全将我所有的空間窺視得一覽無餘,雖然他沒說,但我明白,他早已洞悉我的所有,甚至一言一行都能精準猜測到我的想法,這令我很不舒服。

而那抹綠色,挑起了我神經中最脆弱的那個部分,源自于靈魂深處的受縛恐懼,使得我微微嘆息,回憶,就像安穩熟睡中被人惡意潑了一盆冷水,不禁打起寒顫。

冷不防被溫柔親了一口,歪歪腦袋,他在我肩膀努力蹭蹭:“臨臨笑。”

真黏人。

使勁圈着他,這個傻模樣我是越看越喜歡,心知絕對丢不下他,那也就說明今後必須得面對不知什麽時候會出現的另一個溫柔。

頭有些疼。

不過并不是為了這件事。

朔月之夜,無月的夜空,星辰顯得尤其明亮,我站在小小窗臺前,擡眼望向不遠處的禁宮高牆。

想起今日那兩人的談論,心中漸漸湧起一絲不詳預感。

皇上身體抱恙麽。

好歹尚君也是我兄弟,盡管他不仗義,但血親是無法改變的,是以訛傳訛也好,是真相也罷,權當偷偷探病,看看我這個兄弟。

所以無論如何,我一定要進去查探一番。

站在宮門外,我堅定地想。

當然,這麽大搖大擺走進去是不太實際的,禁宮又不是菜市場,任人出入,況且我是一個早已經死了的王爺,該化骨化灰的人就這麽闖進去,沒病的大概都要給我吓出病,所以自然是要溫柔帶我翻牆而入。

開始是極為順利的,只要溫柔沒有在高牆處蹦蹦跳跳的話。

禁衛軍這碗飯也不是白吃的,這麽一個人大活人帶着個死人在宮牆上搖搖晃晃,除非真是瞎了眼,否則沒有人會無動于衷。

以為在捉迷藏的溫柔牽着我在皇宮內到處躲藏,路線比我還熟悉,那些小兵小将也不是溫柔的對手,樂呵呵打倒他們之後,溫柔帶着我繼續把宮裏鬧的是雞飛蛋打,完全破壞我原本想要低調查探的初衷。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頭皮跟溫柔在皇宮內上跳下竄,換個想法,這麽活動活動筋骨,望着身後那一群群累得氣喘籲籲的人,的确也挺開心的。

而我們高興沒多久,這片騷動就驚動了禦前侍衛,他們将我和溫柔團團圍住,不知是他們眼拙還是換了侍衛,他們見到我居然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正當我想着,一個人影出乎意料的閃現在我們眼前,他帶着金色面具,沒記錯的他,他應該是之前在尚君身邊的那個面具人。

只見他向前幾步,看清溫柔面容之後,本就略顯驚訝的他随後望向我,以更加震驚的聲音大聲疾呼道:“溫柔!……尚臨?!”

……打瞌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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