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安林

安林

正所謂,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早知道他心眼不好,可沒想到他下手會如此快,不知從哪兒随便掏出一把匕首就往我身上捅,痛得我七葷八素,但是痛歸痛,我死不了。

然而,相比起被捅了還巋然不動的我,他倒是凄慘多了。他自己身受重傷,根本跑不了,所以我得以輕易抓住他,面色如常抽出被他沒根插到背後的小刀,扔在努力掙紮的他眼前,他因被拽得生疼而使勁皺眉的臉在看見那把依舊白刃毫無鮮血的小刀後擺出一副震驚的表情,愚蠢至斯。

趁他沒緩過勁,我猛地回頭,用力擰皺他的耳朵:“居然耍陰招,在背後捅我,我看你是不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

居然捅我,這只白眼狼!

沒見過有誰被捅一刀還如此生龍活虎,白眼狼自是驚得一個字都發不出來,等了很久才指着我,略帶顫抖地問:“我那一刀明明捅得這麽深,沒理由你一點事都沒有,甚至連血液沒留……”

原本舒坦一些的心情在看到白蘭溪那張欠揍的臉後,又平添一絲怒意。

怒氣直沖腦袋,我也不管他受沒受傷,揪着他衣領死活大力搖晃着,直到白眼狼眼冒金星,意識不清,我微微舉起手指,彎眉眯眼,連帶牽起一抹無害微笑:“你捅不死的理由……想知道麽。”

直接戳上他額頭,一瞬間,白眼狼軟身倒地,失去知覺。

橫踹一腳,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但是想了想,就這麽放過這只沒心沒肝沒肺的白眼狼真是不劃算,得弄回去好好折磨幾天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回到客棧已是深夜,小二見到我把什麽拖回來便跑過來看,細看是白天那個受傷的人,新傷未愈又滿身舊傷,不由感嘆:“這人如此不愛惜自己,白天治的傷到晚上又給弄成這模樣,遇到再痛苦的事情也不能這樣自生自滅嘛。”

痛苦麽。

嘴角翹起苦笑,我小聲說:“每個人遇見事情的反應都不同,有些人遇見事情就會不由自主的想用偏激的法子解決,像他,以前就知道找人洩憤,現在只能喝酒買醉,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不說了,幫我把他擡進房間吧。”

白眼狼變成這種性格,我多少也有些責任,殺他家人是政治所需,我并不後悔,況且他老爹白忠義也不見得是什麽好鳥,陰險狡詐,道貌岸然,這從他當年背叛尚珉謀取高位就可以看出。

但我必須承認,誅連範圍太大,婦孺我都沒放過。

親眼看見娘親慘死,在當時年幼的白蘭溪心中種下仇恨的種子,對此我難辭其咎,也不想多做辯解。仇恨既然被種下,沒人為他開解,必然生根發芽,發展到後來扭曲極端性格的白眼狼,這絕無偶然可言。

但要想對他心中的仇恨斬草除根,談何容易?而且我也沒時間沒心情沒興趣跟他玩“解鈴還需系鈴人”的把戲。

恨就恨吧,我兩輩子被人恨的次數還少麽。

只不過,今天被我遇上了,好說就不為難你,不是他面子大,只看白眼狼畢竟也是為情所困的主。

因為,見到我,白眼狼開口不是家仇,而是……安揚。

——安揚為你而死,至今屍骨下落未明,你倒好,與他卿卿我我,真是下賤!——

想他之前為尚君做事可謂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官居上位,無人不知曉,無人不敬畏,何以淪落潦倒至如此田地?

我想,也許就在安揚死去那天,白眼狼終于了解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紙醉金迷萬貫家財權勢高位不過過眼雲煙,凡人總要到失去才明白自己已經錯過。

我們不顧一切追逐心中所想,踏着最艱苦的道路,必然要放下一些在我們眼裏無所謂的包袱,因為無所謂,所以我們如此輕易甩手離去,或許等哪天,我們功成名就,我們身至雲頂,我們站在夢想的頂峰,在某天夜裏,自己是否會夢見那當初被自己随意抛棄的“包袱”?裏面裝的可能是一個吃喝玩樂相互知根知底毫不做作的珍貴友誼,或者一段傻傻為自己等候的平凡卻純潔的愛情,可能是一些唠叨的早已不厭其煩話語,也可能是那個從小到大就一直想逃離的家,或者只是一張平白樸實的照片,上面的人是多年前自己,笑得無拘無束,也許土氣并不漂亮,可至少笑容是真實的。那裏有一顆真心。

然而,這些都已成為過去,誰也回不了頭。

包括我。

丢棄是自己的選擇,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失去重新擁有的資格,比起悲觀緬懷,樂觀的人會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只默默告訴自己,下一次必要珍惜。

親吻熟睡人的臉龐,忍不住捏捏那張俊臉,真是越看越可愛。

溫柔睡得很沉,我将頭俯在他床邊,側頭傾聽他的呼吸聲,不覺已是黎明。

轉個頭,正臉迎上兩片紅唇,吓得我倒退跌地,好一會兒才發現那個人是溫柔,他奔到我旁邊抓着我就啃,剛想推拒,一想起他悶氣的模樣就手軟,于是乎,半點反抗之力都沒有,任他啃了個遍。

大概動靜太大,所以一旁被我捆得嚴嚴實實的人睜眼瞧着我們,眼裏除了糊裏糊塗的驚訝,就剩下發覺自己被我死死捆縛後的不滿。

看什麽看,嫌捆得不夠緊麽。

出去游蕩一天,與溫柔手牽手回來發現這個人無力癱倒在地,意識模糊。

盡管不關我事,可還是吩咐小二煎好藥,關上門,輕松抽出死死塞住他最的布條,端過還有些燙的藥湯,用力捏開白眼狼嘴巴灌藥,十分順利的,這次不用溫柔按着我也能喂他喝藥,雖然手法依然粗魯。

喂藥完畢,用力拍拍他的臉頰,望着被嗆到的人,微笑道:“作為你昨天捅我一刀的懲罰,餓了一天的滋味怎樣?”

白眼狼虛弱的只能發出憤怒而無奈的低吼。

早就告訴過小二,說白眼狼因為心受過創傷,所以瘋瘋癫癫喜歡到處咬人,于是我将塞他嘴巴捆他手腳在人眼裏便成了理所當然,而他也絕對拿我沒轍。

反正我心安理得。

不讓他吃東西其實是大夫交代,誰讓他自己傷上加傷,弄得傷口發炎,加上被我奪走了一大部分陽氣,精力受損,只能暫時以喝藥代替進食,而且這只白眼狼的确需要教訓。

“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他喝了藥,終于有了力氣,可一出口便沒好話,“你……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怎麽樣?

冷笑,我俯視他:“我想要的多了!我想要你痛苦,比鑽心剜肉抽骨剝皮下油鍋都還要痛苦,我想要你痛苦得泣不成聲哭爹喊娘,最好覺得這個塵世了無生趣看破紅塵,出家倒不必,懸梁投河倒不錯,讓我看得舒心省心開心!”

“你!”終于來了精神,雙目一瞪,咬牙切齒。

“你什麽你,你這輩子也就這麽渾渾噩噩活下去完事了,最好上街喝酒被人踹死踢死亂棍打死!”

這下白眼狼沒話接了,他憤怒喘氣的表情真是令我解氣又舒心,不由大笑三聲。

嚣張轉身,微笑。

重新燃起憤怒了麽。

燃起就好,起碼會生氣的人才會活下去,若是個個混沌不醒,天天買醉度日,那才叫末日。

半晌之後。

不動聲色地揪起這個人,他無力掙紮,我猛地搖晃他兩下,弄得他頭暈目眩,這小子終于安靜不少。

溫柔委屈地跟着我,我也沒辦法,經過昨天被捅一刀的經歷,我是萬不可能讓溫柔接近這只危險的白眼狼,只能不時停下摸摸他的頭,以表在意。

出了鳳京城,約莫走了兩個時辰,終于緩緩來到一座森林前。

如果沒記錯的話,柳蘇的房子應該在這裏。

安揚,也在。

解鈴還需系鈴人。

我說過自己不會跟他玩這個游戲,但安揚不同,縱使已經躺在墓地裏,安揚一直都是這麽平靜,就像他墳茔上長着的寂寞的樹。

将白眼狼扔在地上,解開他的束縛,我獨自上前撫摸了一下那顆樹,緩緩的,有靈性似的,微風将這棵樹吹得沙沙作響,聲似呼喚,仿佛等了很久似的。

“這裏就是安揚的墳墓。”

他沉睡在這裏,很安詳。

聽不見風聲,微微顫動的身體猶如剛破殼雛鳥那樣脆弱,緊盯着前方,白眼狼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将頭輕輕俯在安揚沉睡的塵土上。

摩挲着。

此刻天地間,似乎只有一個蜷縮在風中的孤獨背影。

遠方靜靜鴉啼,悲傷而落寞。

溫柔一步入這裏就顯得特別緊張,我以為他累了,所以就先帶他進入柳蘇的房子休息。

挽起溫柔,默默轉身,離去的一瞬,我聽見眼淚滴落的聲音,溶入塵土,一滴一滴,那麽清晰,好像就在身邊。

——為什麽到你死了,我才知道我愛你。

雙目緊閉,我只有緘默不言。

白眼狼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他努力隐忍着,努力的忍住,忍住一切。聲音可以止住,顫抖可以止住,可眼淚怎麽止得住。

眼淚是我們可以對逝去美好的唯一緬懷,它證明那些美麗曾經來過。

柳蘇和朝陽并不在這裏,桌上厚積的塵灰說明他們已經有很久沒回來過了,心裏不免有些失落,原本想跟他們打聽一下萊兒的消息……一次次叫他等我,卻一次次騙他,我想我大概沒有勇氣去見他,可還是想知道萊兒的現狀如何。

不知道當初溫玥是怎麽跟他們解釋我消失的事情,不過他竟能将溫柔弄回家而不使其滞留尋我,這就說明溫玥一定下了狠藥,好一點就說我心願完了投胎轉世,若是嘴毒的話,他會說我魂飛魄散死無全屍等等,以消他們尋我的念頭。

這一點我早就猜到,所以最初根本沒打算與他們再有糾葛,要不是歸元幫的事,我可能還在血色大漠中尋找令我恢複人身的生命氣息。

一踏進這間屋子,溫柔表情就萬般難受,突然的,某個瞬間,他猛地轉向我,将我擁在胸前。

“怎麽了?”以為是之前沒怎麽理他,傻男人又自顧鬧委屈,所以拍拍他後背,想要他安靜下來。

臉突然濕了。

擡頭,原來傻男人又哭了,給他擦擦眼淚,不想他哭得更兇,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終于明白什麽叫束手無策,只有不停地哄道:“溫柔乖,不要哭,我以後再也不冷落你,你要什麽我給什麽,好不好?”

“臨臨……”傻男人使勁扣住我,輕輕的,發出零碎的語言,很悲傷,“以後我會乖,不玩泥巴,不惹臨臨生氣……我會乖乖聽話……臨臨……不要死……”

他哭得很傷心。

揉揉他的頭發,我輕聲說:“說什麽傻話,喜歡玩泥巴就去玩,我不要你為了我改變自己,這樣就不可愛了。還有,不準胡言亂語,我這不是好好的麽。”

我的傻瓜,我就在這裏,就在你旁邊啊。

阻止不了死亡,我并未逃避,血肉之軀會腐,可是思想和靈魂在你身邊停留,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你很幸運,因為你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就在這裏,從未離去。

淺淺點頭,溫柔怯怯摸着我的臉頰,手指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流線,一遍又一遍,時間這一瞬間停留,多久都不夠。

心甘情願鑽你的網,或許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愚蠢,但是最可愛的決定。

提着由于身帶舊傷又強忍悲痛哭了一個早上而導致體力透支的白眼狼,我望着那張慘白的臉,只嘆時不與人,大踏步向前的時光從不理會任何人的鮮血,從不惋惜任何人的眼淚,所有遺憾都得不到憐憫。

有人說我站着說話不腰疼。我的确是在隔岸觀火,但有句老話,叫旁觀者清,因為隔着一道水岸,才看得更明白,彼岸恩怨情仇只不過人間一場游戲,而此岸的我,可憐從未融入游戲,心卻已老。

漸漸黃昏,我們走在大街上,忽然一群人引起我注意,走進才知道,是地頭蛇在向路邊攤販收取保護費,而被圍在最中間的,是一個碾過半百的老者,以及攙扶老者,滿臉怒容的衛洪。

“黃婆不是早就交了‘禮’錢麽,為什麽還要為難她?!”衛洪大聲怒喝。

不以為然的,帶頭混混舉起拳頭,示作威脅,他說:“她交的是早市的‘禮’錢,可沒交夕市的‘禮’錢。”

聞言,衛洪氣急:“我們在這做了這麽久,從來沒聽人說早市夕市要分開收‘禮’錢,你們這明擺着是訛人!”

“訛人?”帶頭混混抹抹絡腮胡,“這條街,老子說要分開收就分開收!以前沒有這規矩,那告訴你們,從現在開始,早市、大市、夕市、晚市統統分開收‘禮’錢,少一個子兒老子要你們好看!”

老者被吓得不輕,顫抖地要去掏錢,衛洪按住老者的手,氣憤說道:“黃婆,不能交給他們,他們這是變着法子欺負我們,可不能悶氣不吭聲任由他們這麽欺負。”

見老人家這麽久沒掏錢出來,那混混竟衆目睽睽之下伸手去搶,衛洪自然不依,于是那幾人惱怒,聯手揍向衛洪,而周圍人都懼怕這幫混混,沒有一個人敢出手幫忙,眼看與我們有一面之緣的衛洪被人欺負,我轉頭望向溫柔,希望他去幫忙。

沒有讓我失望,溫柔毫不猶豫的沖上去,不過三兩下便将那幾人打翻在地,哭爹叫娘連連求饒,示意溫柔放手,幾個混混便連滾帶爬地狼狽逃走,果然是欺軟怕硬的東西。

衛楚頭破血流地爬起來,見到我便驚訝大呼:“是你!”

然後,我們便到衛洪家做客,黃婆替他包紮好傷口後,望了望在院子裏燒水的衛洪,嘆了口氣:“衛洪這孩子心眼好,性子直落,只是這回惹了王大那混賬東西,不知以後如何是好……”

“黃婆,我不怕。”聽見黃婆擔憂,衛洪擦手緩緩走進屋,“我相信王大那惡人遲早要受到報應,再說男子漢大丈夫,見到有人欺淩弱小,當然不可能會袖手旁觀。”

嘴饞的溫柔一直目不轉睛望着王婆籃子裏的酥餅,口水都快流了出來,黃婆見狀,大方的拿出酥餅遞給溫柔,溫柔望着我,我只好結果酥餅喂他吃。

可惜地看着溫柔,黃婆問道:“他是怎麽回事?”

搖頭,我簡略說道:“不小心吃錯藥,腦袋瓜子傻了。”

在黃婆眼裏我是極為可憐的,帶着一個傻子,還有一個渾身不能動彈的人,所以她善良地抿住嘴巴,不再詢問更多,還掏出一些酥餅給我:“這些都是自家做的,今天沒賣完,我看這娃娃吃得很香,若是不嫌棄就收下吧。”

“謝謝黃婆。”微笑着。

見到這麽說食物,溫柔很高興,一個勁兒地往我身上蹭,我也不躲閃,一點點喂他吃。

正當此時,衛洪家進來幾個陌生人,一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環視一周之後望着我,拱手說道:“敢問閣下就是小文公子?”

小文……這不是我在歸元幫的名字麽。

起身,點頭。

見大家很緊張,彪形大漢無奈地擺擺手,說:“諸位別緊張,我只是奉舵主之命,來請小文公子過歸元幫一敘。”

原來如此,看這架勢我還以為打架尋仇的來了。

溫柔肯定是跟我一同去的,只是昏倒在床的白眼狼……

于是轉身望向衛洪,他似乎也看出我的想法,連連點頭:“沒關系,他就先待在我這裏吧。”

如此也好。

之後,當我還沒步入歸元幫大廳,已經從裏面沖出一個人,沒等我看清來人便一把将我高高舉起,胡亂揉弄我的頭發,眉開眼笑:“我來看你了!”

……繼續感嘆,好長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