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終別離 依舊是堂溪澗視角(慎買)
第20章 終別離 依舊是堂溪澗視角(慎買)
堂溪澗在冷宮中長大, 他不明白許多事情。
他不明白為什麽同樣都是皇子,但別人待他和其他皇子的态度卻截然不同?
他不明白為什麽父皇從不來看自己?
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沒有母妃,從小到大只有一個宮女照顧自己?
更不明白為什麽其他皇子名字皆是美好的寓意, 而自己卻是山間的溝渠?
直到後來, 有人給他講了這樣一件事情。
從前有一戶宦官人家, 父親位高權重,可只有兩女, 後來高齡才得一子,因此精心呵護,特別愛重。
從小到大只要他所想之事,必須會成功。
家中溺愛太過,硬生生将他養成了個霸王性子。
奈何他父親權勢過高,長姐又入宮為妃, 煞是得寵,因此哪怕他欺男霸女, 無惡不作, 被欺壓者也只能忍氣吞聲。
直到他十九歲那日和一群公子哥游逛青樓, 為了一個妓子和另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大打出手,竟直接将那年輕人打死。
小公子打死人也不是第一次,反正有他爹爹和長姐護着也不過是賠錢了事。
果然, 他回去與父親說了這件事, 他父親罵了他一頓後還是開始替他善後。
一查這位書生竟也是一個官員的子嗣,不過好在官不大,只是一個芝麻大小的小官, 于是想要賠錢了事。
哪想這小官卻硬氣, 不僅沒有答應, 反而收集齊了小公子這些年犯下的各種事的證據, 整理了厚厚一摞的狀紙想要鳴冤,然而官府懼怕得罪大官,竟不敢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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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官沒有放棄,幹脆直接捧着厚厚的狀紙上街鳴冤,大聲控訴大官一家的罪行。
很快郢都便沸沸揚揚起來,大官驚懼,竟直接将他滅了口。
收到這個消息的銮儀衛水靳簡直震怒。
原來這小官是他微末時期的好友,兒子被打死時便捧着那一沓訴狀來見過他,聲淚俱下。
“吾兒和那妓子幼時便相識,我們兩家以前是鄰居,還曾開過玩笑,等兒女長大便結為親家,誰知他們後來搬走之後家道中落,那女子便被賣到青樓,吾兒那日去是想給她贖身的,誰知竟遇見了那個霸王。”
水靳看着那訴狀也是不可思議,“雖說平日裏也聽說過陳大人嬌寵獨子,但怎麽已經到了如此無度的地步?”
“大人!”那小官突然跪下。
水靳心中一澀,連忙起身想要将他扶起,“你這是做什麽,我們這麽多年的好友,你若有求,盡管說就是。”
然而小官卻搖了搖頭,“他陳家勢大,如今女兒在宮中又得寵,我知我所做所為不過以卵擊石,但我身為人父,豈能讓他白死!”
“你想做什麽?”
“我做什麽都與大人無關,大人與他同朝為官,不可為我撕破顏面,只求大人替我保存好這些證據,若是将來有朝一日大廈将傾,望大人以此為土石,重重為他添上一筆。”
“可是……”
“你也知我還有一子,若是我有不測,還請大人照拂他們母子。”
水靳雖然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可置信,“你畢竟是朝廷命官,他豈敢!”
然而第二日水靳就聽到了好友上街斥責陳家罪行,因悲傷過度,傍晚回家時醉酒落水而亡的消息。
水靳沒想到陳家竟真膽大至此,悲怒交加,大病三日。
再次回到朝堂那日時,神色枯槁,光帝還特意關心了一下他的病情。
水靳擡頭望向光帝,猶豫片刻,終究還是猛地跪下,從袖中捧出一沓訴紙。
“臣水靳告發都察院右都禦史陳扶,私德不修,嬌寵嫡子,草菅人命,謀害官員……”
陳扶聞言猛然轉頭看向他,然而水靳卻恍若未見,繼續說了下去。
光帝聞言,面色也一點點沉了下去,讓內侍接過狀紙。
這狀紙用血書寫成,字字泣血,光帝大怒,立刻着人調查此事。
後來上面之事字字屬實,陳家小兒子當即被下了獄,陳扶也被官降一級,他宮中的姐姐穎妃在乾明殿跪求三日才保下弟弟性命,從處斬改為流放三千裏。
後來陳家想方設法把他救了回來,然而外人哪會慣着他,不僅斷了一條腿,神志也已經有些不清。
陳家自此對水家懷恨在心。
水家只有一個女兒,水靳又将她保護得極好,從不出門,只聽說早早就已經和餘家嫡長子餘至定了親。
一日穎妃的妹妹入宮,說起女兒家心事。
穎妃才知道妹妹竟然喜歡餘家的嫡長子,于是心生一計,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她先是想方設法收買了大巫,然後由他在水餘兩家下聘之前,想辦法和光帝提出讓她進宮的事情。
誰也沒想到光帝會突然詢問什麽長生之術,于是一切簡直是水到渠成。
水家唯一的女兒被迫入宮,一生不能嫁人,只能守在那個觀星臺上日日祈福。
而她妹妹也能順理成章搶了水家的親,嫁給喜歡的人。
水家本就無子,現在唯一的女兒也不能成親,可謂是斷子絕孫絕了個幹淨。
然而他們還沒高興多久,卻發現光帝竟然會在觀星臺不管不顧強要了水沂映。
好在水沂映外有“聖女”之名,不能入宮為妃,連他們的孩子都只能為宮人之子。
但穎妃還是覺得氣不過,本以為水家人就要死絕了,竟然莫名其妙又多了堂溪澗這個孽種。
更何況光帝對于水沂映太過上心,那麽大年紀還天天往觀星臺跑,如果沒有“聖女”之名的限制,穎妃毫不懷疑他會立刻把水沂映納入後宮。
穎妃一開始以為光帝只是新奇,然而一年又一年過去,堂溪澗一點點長大,光帝對于水沂映的執着卻未減半分。
這讓穎妃不由産生了危機,雖然可能性不大,但她還是怕皇帝哪日來了興致,不管不顧地把水沂映納入後宮。
那麽他們的謀劃又有何意義?
于是她和陳家再次設計。
陳父在外買通水家下人,将逆王之物悄悄藏于水靳會客之處略顯隐蔽但又有可能被發現的地方。
後來會客時果然被人發現,告于陛下。
光帝想起曾經被血親背叛之事,瞬間大怒,将水靳下獄。
穎妃則和五皇子生母景妃聯合,派了人在宮內宮外散播“聖女”不潔的消息。
恰逢天下大旱,于是這謠言就像一把火瞬間點燃。
加上大巫在光帝病重時的一番言語,水沂映徹底沒了翻身之地。
觀星臺的大火燒了三日。
那三日,有人悲自然也有人喜。
穎妃和景妃兩家是姻親,景妃娘家又無穎妃的實力,因此處處攀附。
穎妃那日特意請了她來吃酒,欣賞觀星臺烈火焚燒的風景。
“這次的事妹妹出了不少的力,尤其是你身邊那個小太監,姓什麽來着?”
“李。”
“好,那我便賜他一個恩典,改日将他調到八大局。”
“那我就替他多謝姐姐恩典。”
“你我姐妹,何須多言。”
-
堂溪澗知道這些事後,只覺得身體裏像是被人塞進去一團永不熄滅的火。
可他怎麽也發洩不出去。
他痛苦,叛逆。
可光帝從沒來看過他一眼,每次都是讓太傅或派太監來訓斥。
直到十二歲那年的宮宴,他故意打碎了外族進貢的禮品。
光帝終于第一次看向了他,然而眼中卻只有憤怒和厭惡。
他那麽憤怒,仿佛他做了多麽不可饒恕的事情。
堂溪澗以為他又會讓人打自己,然而這次卻沒有。
他找人拖來了柳姑姑,說她教不好皇子,當年就不應該将堂溪澗交到她手裏。
堂溪澗瞬間慌了,想要上前。
然而光帝卻讓侍衛按住他,然後當着他的面打了柳茹五十大板。
板子一聲聲落下,很快柳茹的身上便紅了一片,她發不出聲音,因此周圍很安靜,只能聽見板子一聲聲落在皮肉上的聲音。
明明沒有打在他身上,他卻比任何一次都痛。
“不要!”
堂溪澗拼了命地掙紮,身旁的侍衛不知是跑了神還是故意放水,竟真被他掙開。
堂溪澗連忙跑過去撲到柳茹身上,光帝早已離開,因此沒人阻止,于是堂溪澗生生挨下了剩餘的板子。
等那些侍衛打完了板子,他渾身是血地爬起來想要扶起柳茹。
然而卻怎麽也扶不起來,堂溪澗低頭看着她緊閉的雙眼,卻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沒了呼吸。
光帝本就因水沂映的事心中有愧,經此一事,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将堂溪澗教好,更加不願見他,于是将他扔到了最偏遠的離桧宮。
至于其他的,也沒有再過問。
雖然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堂溪澗不受待見,但畢竟是皇子,內務府和敬事房選了又選,終于挑個一個別人挑剩下的小宮女和一個據說在刀兒匠就不服管教的小太監送了過去。
堂溪澗睜開眼睛,入眼處依舊是一片黑暗。
他已經分不清是天還沒亮,還是亮了又暗。
但無論是什麽,如今的一切對于他來說也沒什麽意義。
他還記得自己昏迷前的最後一副畫面是自己死死抱着柳姑姑的屍體。
然而一旁的侍衛卻要把她拖走,死去的宮女太監不能呆在宮裏。
他們自然不會給她好好安葬,無非是卷一張破席子丢到亂葬崗裏。
堂溪澗怎麽會願意柳姑姑落得如此下場,因此拼了命想要把她的屍體奪回去。
然而他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又剛挨了十幾大板,哪裏争得過他們。
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将柳姑姑的屍體擡了出去。
柳姑姑的屍體徹底在他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堂溪澗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就這麽暈了過去。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再次睜眼時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房間很冷,身上的被子又濕又潮,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身上的傷也沒有處理,因此堂溪澗似乎還能感覺到有血一點點順着傷口滲了出去。
他大概會死在這兒吧,堂溪澗有些厭倦地想。
反正這偌大的皇宮也沒有人希望他活下去。
想到這兒,堂溪澗再次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一杯溫熱的茶水突然遞到他唇邊。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喝過水,喉嚨幹得像是要裂開,因此這杯水就像是久旱逢甘霖。
他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身體已經先一步作出反應,連忙喝了起來。
一杯水很快喝盡,這時一道聲音從身側傳來,“還要嗎?”
堂溪澗努力睜開有些沉重的眼皮,這才發現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穿宮服的小太監。
小太監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紀,手裏握着茶杯,正望着他。
原本消沉的死意竟然因為一杯熱茶而奇跡般地消退了下去,堂溪澗望着他,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小太監見狀,連忙一杯杯給他倒起了茶。
這宮裏冷冷清清,看起來連炭火也沒有,堂溪澗也不知他從哪裏弄來的茶。
小太監和他從前見過的宮人都不同,沒有什麽尊卑的觀念,對他不叫尊稱,甚至還直接掀開他的被子查看他的傷口。
堂溪澗還沒來得及發怒,就聽他自顧自地說道:“怎麽這麽嚴重?你這傷口得趕緊用藥止血,再流下去你會死的。”
堂溪澗沒力氣去糾正他一句話裏有多少的大不敬,只是厭倦地說道:“死就死吧。”
“那怎麽行?你小小年紀怎麽如此消極?都是些皮外傷,只要塗些藥就好了。”
堂溪澗轉頭看向他,面前的少年看起來還沒他高。
因此小小年紀這樣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倒顯得有些可笑。
但堂溪澗并沒有心思笑話他,只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然後就聽那小太監繼續說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要是出了什麽事,父母一定很傷心。”
堂溪澗聽到這兒,終于有了幾分反應。
他又想起了那場大火,他的母親抱着他,手指幾乎要陷進他的肉裏。
哪怕當時年紀尚小,但他也能感覺她的不舍和傷心。
“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明明那個年紀根本記不住什麽,然而那道聲音卻好像穿透了時間,重新鑽進他的耳朵裏。
“活下去。”
堂溪澗原本垂在身側的手一點點握緊,是的,他要活下去。
憑什麽作惡者可以享樂無憂?而他的親人卻長埋地底?
堂溪澗的心底突然迸發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他不能死,他死了只會讓他們得意,他必須活下去。
那小太監還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麽,然而堂溪澗已經聽不見了。
他只是艱難地一點點轉過身,伸手握住了小太監的衣袖,“救我。”
小太監愣了一下,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裏,然後拍了拍胸脯保證道:“你放心吧。”
小太監不知從哪裏弄來了藥和食物,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堂溪澗很快便恢複好了身體。
重新回南書房那日,衆皇子的臉上各有表情。
有幸災樂禍,也有難以置信。
然而堂溪澗已經不在乎他們的神色和言語,只是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開始上課。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過去。
堂溪澗知道了小太監的名字,祝卿梧。
他沒想到小太監也會有這麽好聽的名字,宮裏的太監都叫什麽小桌子,小凳子,堂溪澗不想叫他小卿子或小梧子,于是選了最後一個字,叫他阿梧。
小太監說他沒禮貌,堂溪澗聽得稀奇,如果是別的小太監肯定立刻下跪道謝,只有他的小太監如此特別。
小太監确實特別,從不給他行禮,也不叫他殿下,吃飯時還會帶着那個傻乎乎的小宮女和他坐在一起。
無禮至極,卻又無微不至。
功過相抵,所以堂溪澗便算了。
反正他在這皇宮中也不算什麽正經的主子,他的小太監又何必那麽正經。
開始時,堂溪澗只當他是一個沒什麽規矩的小太監,直到他生辰那日。
從前柳姑姑在還會為他煮一碗長壽面,而如今這偌大的皇宮,應該沒人會再記得他的生日。
可是他沒想到回到宮中時,小太監卻為他精心準備了長壽面和一盤糕點。
離桧宮的日子艱難,因此堂溪澗知道這份糕點做成得有多不易。
而且……
堂溪澗看着面前的牛乳糕,突然想起那日穎妃來看三皇子時親手做了一盤喂給三皇子吃。
堂溪澗知道穎妃是特意來表演給他看的,但還是配合地陪她做了一出豔羨的戲。
他沒想到這一切會被祝卿梧記在心裏。
這皇宮中如今還會在意他一舉一動的人,也只有他的小太監一人而已。
祝卿梧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滿臉興奮地拍着手對他說:“殿下,生辰快樂!”
不知為何,堂溪澗突然很想抱一抱他。
他這麽想,也這麽做了。
“殿下?”
小太監有些奇怪地叫道。
堂溪澗想,既然他如此有心,那麽守不守規矩似乎也沒有那麽重要了。
于是他說道:“你不必總是喚我殿下。”
“那我叫你什麽?”
“像我喚你一樣,你可以喚我阿澗。”
阿梧,阿澗。
他的生命好像因為小太監又生出了一個新的支點,終于不再是荒蕪一片。
堂溪澗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讀書習武,沉默地度過一年又一年。
終于,在他十四歲那年,經過餘至和外祖衆門生多年以來不懈的努力終于找到了證據,證明當年的一切皆是陳家一手釀成的慘案。
光帝知道自己錯了,但為了帝王的臉面終究還是沒有翻案,只是将水家的人從流放之地召回,并斥責了陳家,又冷落了穎妃幾天。
但外祖和外祖母已經病逝,水家人丁寥落,再不複從前。
餘至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如今的結果,于是特意向光帝求了一個恩典,堂溪澗畢竟是水家嫡系唯一的後代,水靳在天之靈也定然希望他可以成才,所以想要請人教他騎射。
雖然宮中有專門教皇子騎射的外谙達,但多一個人也什麽,于是光帝欣然同意。
堂溪澗再次見到餘至時發現他的兩鬓已是斑白。
他只比母親大一歲,如今也不過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但為了水家的事多年奔走,竟已蒼老至此。
“又長大了。”餘家雖娶了陳家幼女,但兩人成親十年一直沒有子女,聽說最後是陳家那位小姐受不住,先提了和離。
而餘至一直到今日也沒有再成親。
“餘先生。”堂溪澗回道。
“這是袁最,今後他會教你騎射。”
餘至話音剛落,就見袁最向他行了一禮。
堂溪澗一愣,立刻行了回去。
“六殿下應當不認得我,但我認得六殿下,當年在下的弟弟被陳家那個孽畜活活打死,家父申冤也遭不測,是您的外祖慷慨挺身才為我們袁家讨回了公道,以至于後來……”
後來的結果是什麽大家都知道,因此他也沒有再說下去。
“我當年因體弱,一直寄養在寺廟裏,并未入族譜,因此無人知道我與他們的關系,我如今是三品參将,殿下,我會一生護您,肝腦塗地。”
堂溪澗望着他們,再次為自己曾經想要輕生的想法而羞愧。
這麽多年,無論是餘先生還是外祖當年的門生,如今的朝臣,皆不遺餘力地幫助水家,幫助他。
他的身上背負了太多人的期望,他需要那個位置。
十六歲那年的獵場事件後,不知是這些年積攢的愧疚太多,還是當時太子和五皇子正如火如荼地争奪皇位,光帝需要有人壓制他們,因此終于看見了他。
彼時邊關外族來犯,陳太傅得了皇後的授意提議他領兵出關。
戰場上瞬息萬變,與死神并肩,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光帝難得有些猶豫,為他的安危考慮起來。
而堂溪澗幹脆如他們所願,自請出關。
光帝最終同意,任命他為副将,跟随袁最出關。
袁最此時已是将軍,身經百戰。
雖然是堂溪澗的騎射師父,但比起三皇子和太子,堂溪澗既無朝中勢力,也無母家助力,況且戰場上刀劍無眼,能不能保住命都不一定。
誰也沒有想到堂溪澗會以十六歲的年紀退敵千裏,深入敵營,俘虜了外族的首領。
光帝龍顏大悅,沒想到他竟真的有領兵之才,就在皇帝早給他封賞的時候,他卻自請留在塞外,一副只想老老實實當輔佐之臣的模樣。
光帝更感愧疚,不知是不是年邁開始顧及親情的緣故,堂溪澗出關的前一夜,竟突然單獨召見了他。
這麽多年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光帝遣退衆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澗兒,其實這麽多年朕一直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母親。”
“別怨朕,這個位置會讓人身不由己。”
堂溪澗看着不遠處一身明黃色龍袍,頭發花白的老者,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兒臣明白。”
說完,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澗兒……”光帝眼中的愧疚更甚,緩緩說道,“這些年一直将你挂在柳茹的名下,委屈你了,正好納蘭氏無子女,年紀也合适,從今以後,你就挂在她的名下吧,她身份尊貴,等你年歲再長,娶親之後便封為親王,這是……”
光帝嘴唇顫抖,似乎很難将那個稱呼說出口,“父皇現在唯一能給你的補償了。”
堂溪澗神色依舊淡淡,“謝父皇。”
堂溪澗出去時,腦海中突然那日想起納蘭貴妃來找他時的話。
“六殿下剛立奇功,不趁熱打鐵,反而自請戍邊,大節大義,令人稱嘆。”
“娘娘言重。”
“有大舍必謀大得,不知六殿下的‘得’是什麽?”
“先君臣,後父子,臣之本分,無所謂得舍。”
“是嗎?看來殿下心中真無所怨,不怨水家流放,不怨你母親葬身火海,不怨多年欺侮,不怨陛下?”
堂溪澗聞言沉默了下去,只是挑眉看向她。
“可我有怨。”
“那娘娘所怨是什麽?”
“六殿下應當知道我懷過孕,是個男孩,本應是你的十弟,但……”
納蘭貴妃說到這兒,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我宮中的花蕊中被人放了麝香,不過六個月,我便滑了胎,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懷過孕。”
“娘娘為何告知我這些辛秘?”
納蘭貴妃仰頭拭了拭眼角的淚水,笑道:“你之前于獵場救了陛下,如今又立下戰功,卻又不參與黨政,只是一副盡心國事的做派,陛下定然對你愧疚,想必很快就要重新再論你的名分了,你的母親早逝,而我無子,你我合作,最為合适,若他日……”
納蘭貴妃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你無論是正生母名分還是追封,我都不會幹涉。”
“那娘娘所求是什麽呢?”
“六殿下,若你他日登基,娶我納蘭家女子為後。”
堂溪澗聞言沉默了下來,意料之中的答案。
自古女子入宮便是為母家圖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很公平的合作,但不知為何,堂溪澗還是猶豫了一瞬,他腦海中竟然浮現出阿梧穿嫁衣的身影。
真是荒謬。
“六殿下意下如何?”
堂溪澗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當日害娘娘腹中孩子的是誰?也是穎妃嗎?”
納蘭貴妃笑了笑,“無論是穎妃景妃還是皇後,她們都該死,這點我和殿下同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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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溪澗在邊關待了四年。
這四年裏,三皇子和太子明争暗鬥,各朝臣和皇子劃分兩派,分庭抗禮。
堂溪澗雖在邊關,但餘至如今已是文官之首,所以他偶爾也能得到一些消息。
太子身後有大皇子和四皇子,但大皇子是長子,雖表面歸順,心卻不齊。
三皇子和五皇子是姻親,五皇子自然助他,加上陳家助力,他們争得如火如荼。
光帝表面不動聲色,實際內心已很是猜忌。
于是多番打壓他們母族,一點點卸掉他們朝堂上的手臂,讓他們可以繼續鬥,卻不至于越過他的頭上去。
直到建昌三十五年,光帝大壽那日,群臣共賀,天下同樂,卻有人舉報三皇子在府中行巫蠱之術。
光帝大怒,太子立刻帶人前往,最後從三皇子的府中搜出兩個被針紮的小人,後面赫然印着光帝和太子的生辰八字。
光帝震怒,當即将三皇子下獄,褫奪穎妃位分,關于冷宮。
陳家上下嫡系處以絞刑,其餘流放三千裏。
光帝因為這件事大病一場,太子不知是否得意太過,竟于在侍疾時在宮中強要了一個容貌昳麗的宮女,行穢亂之事。
光帝知曉此事後并未立刻作出處罰,而是秘召堂溪澗回京。
堂溪澗接到秘旨,卻并未立刻出發趕往郢都。
直到太子發現光帝已經知曉所有的事情,于是突然發難,将朝中重臣和光帝困于乾明殿想要逼宮,他才神兵天降。
光帝拖着病體坐起身來,滿是欣慰地望着他,“澗兒,好孩子,你回來了,今日你有大功,是父皇對不起你,父皇一定會好好補償你。”
堂溪澗聞言,行至他身前,用龍床上明黃色的床幔一點點将劍上的血擦幹。
“不必了父皇。”堂溪澗說着,将劍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兒臣自己來取。”
“你!你也!”光帝驚懼不已,看着不遠處跪了一地的人,連忙說道:“救駕!來人救駕!袁最救駕!餘至!”
然而他們只是冷眼瞧着,誰也沒動。
兩人為文武官之首,他們沒動,其他人自然更不敢動。
“愛妃!”光帝看向一旁的納蘭貴妃,“你弟弟是禁軍首領,快去傳他救駕,快去!你們若是救駕有功,朕封你為後。”
納蘭貴妃沒有動作,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
“父皇,您找納蘭郎中令嗎?”堂溪澗說着,向右看了一眼,“他正守在殿外呢。”
光帝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了納蘭辰的身影,旋即瞬間怒目圓睜,卻又只能沉默了下去。
禁軍,将軍,宰輔,兵權皆在堂溪澗一人之手,光帝明白大勢已去,只能低聲詢問,“你想要什麽?讓朕退位?”
堂溪澗搖了搖頭,只是向前一步,站在光帝的病榻前,手下用力。
光帝的脖頸處瞬間滲出血來,“我只是想問問,你還記得我母親嗎?”
光帝聞言,眸色微動,眼中似有什麽閃過,随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堂溪澗沒有固執地等他回答,而是繼續問道:“那你知道她的冤屈嗎?”
“你知道水家的冤屈嗎?”
“朕……”光帝只說了一個字便像是被人堵住了喉嚨,猛地咳嗽了起來。
“哦,原來你什麽都知道啊。”堂溪澗說着,手下一點點用力。
刀劍割破血肉,鮮血瞬間淌了出來。
“堂溪澗!你是要弑父嗎?”原本跪着的劉老太傅站起身來,“你怎敢弑君弑父,你這個不忠不孝的東西!”
堂溪澗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身來看向他。
劉老太傅看着他,眼中依舊滿是厭惡。
堂溪澗不明白,同樣都是他的學生,為何劉老太傅獨獨厭惡自己?
但他已經沒興趣知道了,他只是靜靜地望着劉老太傅,像很多年前衆位皇子圍着他問名字的含義時一樣對着他問道:“太傅,澗是何意?”
劉老太傅仿佛也想起了這一幕,神色冰冷,義正言辭道:“山間溝渠!你雖如今記在納蘭貴妃名下,但宮中誰人不知你是那妖女之子,你也配為一國之君!你如此卑賤之人,也配為一國之君!”
“哈哈哈哈哈哈哈……”劉老太傅說着,突然大笑了起來,“我大涼要完了!”
“陛下,大勢已去,我大涼要完了!但你不要得意,我寧死也不為新朝臣子,堂溪澗,你無君無父,不得好死!”
說完,劉老太傅便猛地向旁邊的柱子撞去。
只聽一聲巨響,劉老太傅的身體便軟了下去。
光帝似乎終于被劉老太傅的死而激起了年輕時的幾分血氣。
他終于睜開了眼睛,直視着提劍向他走過來的堂溪澗。
“你殺不了朕。”光帝說着,慢慢站起身來,“若是必要,太子和老三都會殺了朕,但你不會,你的心終究還是不夠狠。”
堂溪澗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是朕對不住你和你的母親,對不起水家,朕駕崩以後,你便為水家翻案吧。”
堂溪澗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便見光帝猛地擡起他的劍,然後上前一步。
“噗嗤”一聲,劍身沒過□□。
堂溪澗下意識想要把劍收回去,然而光帝卻緊緊握住了他的劍。
光帝的唇角滲出一絲血跡,卻還是努力開口說道:“朕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什麽,逼朕退位,然後移居別宮,幽禁至死,罷了,還是簡單些吧。”
“就當這是朕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這些年朕一直沒敢看過你,你和你的母親太像了,如今終于能好好看看了。”
光帝說着,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臉。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但他還是努力握着堂溪澗的劍,坐回了床上,維護了他最後一絲尊嚴。
“朕親自去向她還有水家告罪,大涼……”
光帝的話還沒說完,頭便垂了下去。
一旁的掌印太監大恸,連忙跪下,一邊痛哭一邊高喊,“陛下殡天!傳位六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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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那日,堂溪澗坐于高臺之上,群臣跪拜。
他踩着無數人的骨血終于坐到了這個位置上來。
曾經那些人欠下的債都将由他一筆筆收回來。
他将那些人一個個殺掉,一個個折磨,皇宮內充滿血腥,可他竟也沒有覺得多暢快。
堂溪澗洗着手上的血,又想起了他的小太監。
這些日子為了保護他,也為了不讓他看見這些髒污的血,堂溪澗派人封了離桧宮。
他不想阿梧看見他滿是鮮血的這一面。
可如今堂溪澗卻想見他,似乎只要見到他才能心安。
可是和他想象中的不同,小太監沒有問他,一開口就是在給別人求情。
“你當年得以出關領兵,是陳太師力薦。”
堂溪澗沒有回答,只是想:“錯了,他只是得了皇後的授意,希望我死在邊關。”
“穎太妃已經被廢,關在冷宮,為何還要痛過下殺手?”
堂溪澗不知該怎麽向他解釋,當年的事太長,更何況他也不想小太監沾染。
他的小太監和這裏的每個人都不一樣,他的心幹幹淨淨,怎麽會理解那些髒事?
只要再等等,等他為水家翻了案,一切便會水落石出。
到那時,或許阿梧會理解他做的這一切。
堂溪澗依舊按着自己的步子挨個清算。
他知道有些人阿梧在乎。
所以讓李公公死于“急病”,對于小豆子他也留了情。
這些年小豆子對離桧宮和祝卿梧的感情不是假的,但為五皇子傳遞過的消息也是真的。
五皇子是三皇子的人,裝得溫文爾雅,不過是一丘之貉。
更何況五皇子的生母景妃和穎妃一起對他的母親做過惡。
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但他可以放過小豆子,他死了,阿梧會傷心的。
于是他讓人安置好小豆子的家人,又給了他一大筆銀子,讓他自行出宮。
可是他沒想到小豆子會去求阿梧,更沒想到小豆子會和五皇子一起去死。
海恩進來通傳這件事時堂溪澗正在寫字。
海恩說:“陛下,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堂溪澗愣神了片刻,不知為何,他竟想到了他的小太監。
若是今日兵敗,诏獄中死的是他。
他的阿梧又會怎麽做?
堂溪澗回過神時才發現宣紙上不知何時滴了一點墨,暈開一片墨痕。
“罷了。”堂溪澗将手中的毛筆放下,“那就将他們葬在一起吧。”
他知道阿梧知道小豆子的事一定會傷心,卻沒想到他竟然會想要出宮。
更沒想到那個看起來總是傻乎乎的小宮女竟會以自己的命去幫他。
差一點堂溪澗就被他們真的騙了過去。
當他看到離桧宮的大火時,他又想起了四歲時觀星臺上的場景。
那場大火奪去了他的母親,而這一場又要奪去他的阿梧。
只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堂溪澗便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拽了出去。
于是他瘋了一樣想要沖進去,但周圍的所有人卻都攔着他。
直到許久他才掙脫了那些束縛,然而火燒的太大,只剩下了一具被燒得不成人形的屍體。
堂溪澗抱着屍體在乾明殿枯坐了三日,還是覺得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阿梧怎麽會這麽狠心?
将他一個人留在這冷冰冰的皇宮裏。
直到第三日,納蘭太後來見他,名為關心他的身體,實則笑話他。
“皇帝真是關心則亂,平日裏那麽愛重的宦官,竟連是不是他的屍體都分不清。”
堂溪澗望着她,突然清醒了過來。
他低頭看着懷裏的屍體愣了片刻,終于說出了三日裏以來的第一句話,“海恩,傳仵作。”
這果然不是阿梧的屍體,是一個女子的。
堂溪澗瞬間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時間氣血翻湧,幾乎站不穩身體。
太後及時扶住他,笑意盈盈,“皇帝還未娶親,一定要注意身體。”
堂溪澗擠出一個笑,“多謝母後關心。”
堂溪澗就知道她來不會僅僅是關心自己。
當年因母子的名分和她弟弟手中的禁軍,堂溪澗才和她達成合作。
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她允許自己為水翻案,重論生母的名分,助自己登基,自然是要收取報酬的。
但若是他真娶了納蘭家的女子,納蘭家有太後,皇後,還會生下繼承大統的孩子,那他的江山豈不是到了納蘭家的手裏。
因此登基後堂溪澗一直拖着這件事。
他知道納蘭太後對此很不滿,但如今已不需要她的助力,她也奈何不了自己。
只是她弟弟手裏還握着禁軍,堂溪澗還不能撕破臉而已。
這種時刻,比的就是耐心,以及不留破綻給對方留下把柄。
祝卿梧是他唯一的軟肋。
因此他只能逼着自己對他疏離。
他知道太後總是有意無意地試探,于是他對那些提議給予阿梧封賞的大臣一律回道:“不過是一個宦官而已。”
他逼着阿梧喚自己陛下。
逼着他與自己疏遠。
逼着他對自己稱臣,逼着他改掉不合宮規的一切。
他拼命想要證明祝卿梧對于自己而言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宦官。
然而如太後所言,關心則亂。
真正的不在意根本無需證明。
“那你與若兒的婚事打算什麽時候辦?”納蘭太後繼續問道。
“國喪未過,國喪內禁止一切嫁娶事宜,母後不會不知。”
“哀家自然知曉,那就等國喪之後吧。”
“最近邊關不平,兒臣……”
堂溪澗的話還未說完,太後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皇帝,你得快點把那個小太監找回來了。”
堂溪澗聞言擡頭看向她。
然後就見太後神色未變,依舊滿是笑意,“他的身體是不是越來越差了?秦太醫難道什麽都沒有診出來嗎?”
堂溪澗這才想起,秦太醫确實說過阿梧除了氣血虧欠,憂思成疾外體內似乎還有中毒的痕跡。
但這毒着實厲害,他怎麽也探查不清。
堂溪澗本還在暗中排查,沒想到太後竟會直接承認。
“皇帝別用這種眼神看着哀家,你我畢竟是母子,哀家自然不會把事做絕,只要皇帝老老實實遵守承諾,你與若兒成親那日,哀家自然會把解藥給你,當做你們的賀禮。只是你要快,那毒隔三差五就要喂些解藥,從前他在離桧宮時哀家還能一直派人小心護着,但如今天大地大,十日之內若是沒有解藥,那哀家也沒辦法了。”
納蘭太後說着,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卻又突然停下,轉頭看了他一眼。
“皇帝,你好自為之吧。”
堂溪澗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垂在身側的拳頭一點點握緊。
若是從前他或許還會放過納蘭家,但從她給祝卿梧下藥的那一刻,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海恩。”堂溪澗走到桌前,拿起毛筆,一點點畫下祝卿梧的畫像。
“去诏獄要兩具屍體,一男一女,懸于城牆上,然後把這張畫像散出去。”
他知道阿梧聽到這個消息肯定會回來,但不知道他回來時會是第幾日。
堂溪澗在皇宮中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他的消息。
堂溪澗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去。
“海恩,他怎麽樣了?”堂溪澗想要去看他,卻又覺得這件事不該就這麽輕輕掀過去,縱得他沒了規矩。
“祝公公暈過去了。”海恩回道。
堂溪澗聞言,終究還是坐不下去,起身向外走去。
跨出大門的時候,堂溪澗想自己是不是太縱着他了。
可随即又想,縱就縱了。
畢竟這偌大的皇宮裏,也只有他是堂溪澗的心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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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溪澗終究還是忍到了成親那日。
奉茶時,納蘭太後望着他,心滿意足地在他的手裏放了一個紅瓶。
堂溪澗冷冷地沖她露出一個笑,拿到解藥便向乾明殿走去。
身後的海恩滿頭大汗地追着他,說:“陛下,這不合規矩。”
但堂溪澗已經聽不進去,只是看着空蕩蕩的房間轉頭問他,“阿梧呢?”
海恩愣了一下,回道:“奴才不知。”
堂溪澗找了很久,才在觀星臺上找到了他。
他輕飄飄地站在護牆上,仿佛随時都會随風落下。
“阿梧!”堂溪澗急忙叫道,想要上前,卻又怕吓壞了他。
“不是阿梧。”
小太監聽見了他的聲音,轉頭看向他。
突然搖了搖頭,對他說道:“我叫祝卿梧。”
說完還沖他笑了一下。
堂溪澗從未覺得一顆心跳得如此快過,他想說:“好,叫什麽都好,只要你下來。”
然而他卻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站在那裏輕輕晃晃,看起來就像一片枯葉,就要飄走了。
堂溪澗望着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似乎真的要失去他了。
哪怕在戰場上刀劍插進他身體時,堂溪澗都沒有這一刻如此害怕。
“阿梧!回來!我放你出宮!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堂溪澗聲嘶力竭,他什麽都不要了,可是阿梧也同樣什麽都不要了。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阿梧沖他笑了笑,繼續向後退去。
“堂溪澗,我不要你了。”
接着,他便像一片輕飄飄的枯葉,就這麽落了下去。
周圍的驚呼聲一片接着一片,堂溪澗手裏握着的瓷瓶就這麽掉了下去,碎成了無數碎片,掉出一粒粒藥丸。
他費盡心思得來的東西,似乎也沒那麽重要了。
他從來沒有這麽痛過,仿佛被人硬生生撕開成了兩半,也從未這麽輕過,所有的執念似乎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整個人也跟着一并散去。
堂溪澗有些艱難地擡步向前走去,短短幾步路卻好像走了一生,他從未發現,原來走路也會這麽費力。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剛登基時。
因為母親的事,他讨厭極了迷信與巫蠱。
于是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大巫綁至觀星臺,讓他在當年母親飽受煎熬的地方遭受一遍她的痛苦。
堂溪澗本不信這些的,但他在行刑之前還是讓大巫算了最後一卦。
堂溪澗說得隐晦,只說了一個,“他……”
大巫卻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笑了。
堂溪澗也覺得自己可笑,誰會找自己馬上要殺的人算卦。
于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行刑。
大巫身上的肉一片片被切下,他卻笑得更狠。
高喊:“陛下,你永遠得不到你希望的!你會失去他!你永遠不會得償所願的!”
一般淩遲先割破喉結,讓犯人發不出聲。
然而堂溪澗卻沒有,而是聽他喊了三天,“你永遠不會得償所願!”
直到大巫還剩最後一口氣時,堂溪澗拿過一把刀,親自把它插進了大巫的心髒。
然後對着大巫說道:“他會永遠在朕身邊。”
沒想到竟被他說中了。
恍惚間,堂溪澗已經走到了護牆邊。
觀星臺太高,他什麽也看不見。
他擡起頭來,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們一起坐在離桧宮的屋頂看星星。
阿梧喝醉後突然和他說:“我想回家了。”
“你的家不在這裏嗎?”
“當然不在,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堂溪澗聞言沉默了下來,沒有告訴他,“可是對我來說,有阿梧的地方就是家。”
阿梧不在了,他也沒有家了。
所有的仇恨、執念、痛苦與失去他相比,原來都是如此不值一提的事情。
“陛下!”
身後傳來陣陣驚呼,然而堂溪澗已經顧不上了。
他只是閉上眼睛,随他一起跳了下去。
風從耳邊穿過,堂溪澗一生不信鬼神之說。
可這一刻他想的卻是,若真有奈何就好了。
阿梧還能等等他。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是重生,但更新會稍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