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距離

第14章 距離

關越挂斷電話之後的好一會兒,江堯都沒說話。

曹秘書坐在前排頻頻回頭,看見他失神的臉,在心裏嘆了口氣:有人連奄奄一息的公司都能救活,怎麽一談到感情,就跟個愣頭青、什麽也不懂了似的?

她和江堯共事這麽多年,稀少見到對方這麽迷茫無措的表情,僅有的幾次,也全是因為關越;或許深陷其中的人總是自以為能将心事瞞得很好,但旁觀者清,她早就看出來,那個時常來公司的漂亮小少爺,是他們老板很重要的人,或者再說得明白一點,是江堯的心上人。

這一點,在她還不是曹秘書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曹秘書最開始不是總裁的私人秘書,只是公司人事部的一個小職員,是大學剛畢業,走校招進的江氏。

那會兒江堯的名號在公司其實不響亮,江氏實際掌權的還是上一代,只不過她運氣不好,進來沒多久就趕上江氏的大動蕩,江堯也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公司,于是她在茶水間和員工餐廳裏聽到很多有關對方的傳聞八卦,多是形容江堯長相多麽英俊、或者今日他又和董事會的哪幾個老頭吵了架,怒氣沖沖,令人不敢輕易招惹。

她第一次正式見到江堯的時候是在某個周一,江氏大樓頂層的會從早上開到正午,摔東西罵人的聲音隔着幾層樓都聽得見,原本負責送午飯的女助理不敢進去,目光梭巡一圈,最後停在角落裏的她身上,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說:“今天你去送飯。”

那時她年輕沒經驗,被欺負也不敢吭聲,只能忍了這口氣,推着餐車就要上樓;頂層有專屬的電梯,她按下向上的按鈕,心裏正想着一會兒會被如何當成撒氣筒痛罵,電梯門開了,裏面站着個年輕的男生,看着像未成年,手裏也抱了一個保溫桶,看見她的那個大餐車,愣了一下,問:“你要去頂層送餐嗎?”

“……嗯。”

“正好,”年輕人笑了,“今天我帶了午飯和你們小江總一起吃,你去的時候別發他那份,我要給他一個驚喜!”

她怯怯擡頭一望對方眉眼,抿了抿唇,答:“好。”

兩人安靜地等電梯上升,途中她又接到那個指使她送飯的助理電話,對方再三跟她交代:“給小江總的那份是不放辣的清炒竹筍和山藥雞湯,裏面有我寫的愛心便利貼,搞錯了你明天就不要來上班了!”

“……”

這個女助理喜歡江堯——不是什麽正經喜歡,只是妄想嫁進江家走上人生巅峰,她們辦公室的人都知道。

而這位女助理有點姿色,外加職位高一些,平日就愛拿上級的架勢欺負那些小職員,不是一次兩次了,淨搶一些輕松的、或者能在大老板面前刷臉的活兒,若不是今天開會情況不妙,給一屋子老板送飯這事估計也落不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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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狹小,交談的內容很輕易傳到第三個人耳朵,她挂斷電話,又悄悄看旁邊人的臉色,下一秒,聽見那個年輕人問:“你以前不做這個嗎?”

何止不做,她的工作內容和送飯差了十萬八千裏,她搖頭,然後想了想,又說:“您放心,您和小江總一起吃飯,這份飯我不會送過去的。”

她再不聰明,也知道面前的人能坐頂層專屬電梯上樓,言談間又和江堯那麽熟稔,身份肯定不一般……再說了,什麽便利貼,裏面多半是些膩人的話,也不知道這麽搞了多少次,好不容易有個借口能不送,她才不想做這種事!

“沒關系嗎?”年輕人說,“電話裏聽起來像是你的上司。這樣吧,你一會兒照常去送其他人,江堯那份你給我,其他的你不用管,送完來小江總辦公室……你叫什麽?”

“曹雯。”

“好,小曹姐姐,”年輕人笑起來,“我叫關越,是江堯的…弟弟。”

她和關越一起到了頂樓,去時好像正趕上會議暫停,她有驚無險地進去送完了飯,便按對方所說去江堯的辦公室,敲門前隐隐聽到裏面在交談,那個叫關越的年輕人變得一點也不像遇見她時那麽溫和有禮貌,反而特別兇:“江堯!你笨死啦,別人對你有意思你都看不出來!”

整個江氏都沒人敢這麽和小江總說話,她聽得心驚肉跳,生怕這個關越被罵死,都做好了進去求情的準備,但出乎意料,江堯一點也沒生氣,竟然還低聲下氣地道歉:“我真不知道,她之前幾次送飯來,裏面的東西我都沒看,我只吃飯嘛。”

裏面半天沒吭聲,她擡起手準備敲門,聽見關越又說:“我不管,你就是笨!還有,你公司裏有個叫曹雯的姐姐,你知道嗎,她今天來送飯,路上被我碰到了,我聽見她電話,那個塞紙條給你的女助理對她很不好。”

“曹雯啊。”江堯沉吟了一會兒,似乎在調取簡歷,片刻後說,“奇怪,履歷很優秀,這種人就被安排在人事部打雜?難怪江氏爛成現在這樣。”

她心裏震動,敲響了門,裏面很快傳出一聲“請進”,她推門進去,關越看見她就笑眯眯的:“小曹姐姐,你來啦。”

轉頭又兇江堯:“優秀當然就要用啊!還有那個劉什麽的女助理,你和她好好講講,叫她不要動這種心思,也不許欺負同事,這樣,你扣她一個月的獎金……江堯、江堯你笑什麽啊,聽見沒有!扣她獎金!”

“好,我肯定好好教育她。”江堯笑完了,又哄他,“我馬上去說,你是不是該回學校上課了?我讓司機送你,快回去吧。”

關越被他的好态度哄住了,哼了一聲,有點不情願地回學校上課去了,臨走前還不忘叫一聲“小曹姐姐拜拜”,等他走了,辦公室裏只剩兩個人,江堯這才正色,問道:

“曹雯是嗎?關越說你被劉淑婷強塞了工作,江氏是明令禁止私下進行工作轉移的,我剛剛去叫人問了一下,劉淑婷不是第一次對你這樣了,還有辦公室其他人,她是慣犯,下次如果再發生這種事情,你可以直接舉報她。”

“不過,應該也沒下次了。”江堯忽地又這麽說。

那時她還不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很快她就明白了,那天的會開到晚上,江氏随後洗牌重整,原先的董事會成員走了大半,連帶着一些董事會的心腹員工也跟着離了職;江堯看似贏了這場戰争,但江氏元氣大傷,因為公司運轉幾乎停止,一些唱衰江氏的老員工争先恐後要逃出火坑,他險些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光杆司令。

盡管如此,叫劉淑婷的女助理還是被江堯一紙辭退書親自請出了江氏,對方走那天怨毒地盯着她:“曹雯,沒想到你這麽有手段。”

對方大概以為是她靠什麽途徑獲取了江堯的青睐,才讓江總為自己撐腰;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獲得青睐的不是她本人,而是那個她曾遇見的名叫關越的年輕男孩,難怪那天江堯聽聞關越講“扣她獎金”時笑得開懷,原來從一開始,江堯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就沒想過要留下這個人。

可江堯為什麽不當着關越的面說呢?

這個問題她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她代替劉淑婷成為那個女助理、然後一路憑借優異的成績做到江堯身邊最得力的私人秘書,她總算想通了: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希望自己成為對方眼裏想要你成為的樣子。

關越希望故事的結局是那個女助理知錯就改,她得到應得的重用,江堯不再是下屬不切實際想要一步登天時所渴求的踏板;但實際生活沒有這麽好的事情,劉淑婷直到走都還覺得她也是憑借見不得光的手段才讓江堯記住,江堯大約是早看出這一點,才那麽堅決地不留下對方。

可江堯沒告訴關越,仍願意維護一個人對殘酷世界的天真幻想,對彼時早已見證過人世間醜陋肮髒的江堯來說,是很深刻的一種愛了。

成為曹秘書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江堯也許會告白,但兩人的發展漸漸不如她所料,後來關越幾乎不踏足江氏,她也和這個對她來說意義深重的小伯樂許久不曾見面,她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什麽,只猜測是關越并不喜歡自家老板,感情這事最無法強求,連對無所不能的江堯都是一視同仁的如此。

直到有天,江堯回公司告訴她,要和關越結婚,并安排她去國外取定制的結婚戒指。

她都愣了,罕見地站在那兒沒動,要江堯再重複一遍,江堯就坐在那兒仰頭看站得很直的她,目光帶笑,卻又好像不是那麽開心:“嗯,你沒聽錯,我要和關越結婚,時間很趕,得辛苦你加急跑一趟……結婚禮服也定好了,你順便一道取回來。”

“好的。”她反應過來,在随身攜帶的本子上記下行程,臨走前想了想,說,“祝您和關先生新婚快樂。”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她長松了一口氣,真心地為他們感到開心。

戒指和禮服都是她親自去取的,沒經手他人,只不過即将從英國返程的時候,江堯給她傳訊說禮服暫且不需要,也是那時她知道江堯和關越是協議婚姻,似乎關越并不是很想舉辦婚禮,江堯同意了。

她還是看不懂這兩個人,不過隐約地感到他們并不像之前那麽關系好,但今天她和關越打電話,聽關越的語氣,又分明是非常關心在乎的樣子,和很久以前也沒什麽區別,只不過是愈發地內斂和小心翼翼——對,小心。

她用這個詞來形容老板和他伴侶的關系。

江堯對關越,就總是十分小心,一句話瞻前顧後,非要思索過所有可能,确保自己的感情不熱烈、泯然于衆人,再包裹上各種借口與謊言,才敢拿出來與對方一觀。

盡管她自己母胎單身,唯一的愛人是工作,她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除了消耗彼此感情,沒有任何作用。

難道這就是他們想要的嗎?

工作上從沒遇到過難題的曹秘書在繼劉淑婷被開除後陷入了新一輪對未解謎題的思索,不明白世界上怎麽還會有這麽複雜的人類感情,後座的江堯依然在沉默,車輛行過拐角,她瞥到前方的花店,正是各種花都接連開放的時期,店門口被各種各樣的應季花簇擁着,燦爛得不像是城市內車水馬龍的無聊春日。

她從後視鏡裏看了眼江堯,輕咳一聲,和旁邊的司機搭話:“今年的向日葵開這麽早?”

龍青市公園的向日葵花海是本市很出名的景觀,年年春夏交替時期都會有不少人慕名前來旅游,因此一般到了花季,城市裏的花店會進不小數目的向日葵作為紀念品或者裝飾品售賣,她隐約記得關越喜歡,江堯和關越還很要好的某年,她經常替江堯買這種花。

司機是龍青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大約四五十歲,是個很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聞言,也看了一眼,笑道:“今年前半年天氣都很好,好兆頭啊。”

江堯果然被吸引了,說:“陳叔,在花店停一下。”

“好嘞。”

車應聲停下,江堯卻坐在那兒半晌沒動,好像停下就只是為了看一看這些花,他看了很久,手幾次放在車把手上,最後還是收回:“走吧。”

“不買一點給關先生嗎?”曹秘書覺得自己比花店老板還操心生意。

“……”江堯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這樣、這樣是不是有點太過了,一會兒到公司被大家看見,本來最近有關我和他的新聞才剛平息了不久,等我下班再來吧。”

“下班可就賣光咯,”陳叔插嘴,“你看,這會兒又有兩三個人去買。”

“老板,”曹雯回頭,兩條細眉淺淺地皺起,“被看到也沒關系吧,您和關先生是法定伴侶,誰也沒資格評價一句。再說了,就算按照您和關先生的約定,也得定期維持曝光度,這本身就是說好的事情,怎麽您總是覺得不行呢?”

“那不是說好的,那是——”

江堯話說了一半,發現自己失态,他轉開臉,止住了話頭,轉移話題道:“曝光是必要的時候曝光,其他時候他不希望……”

他的話突然停住了,想到被兩人誤會的結婚戒指,想到自己借別人的手送出的西服,一絲微弱的火苗從他心間升起,前面的曹雯在這時說:“關先生剛剛電話裏說,您送什麽他都喜歡。您之前不是也經常送他向日葵嗎?”

他半晌沒言語,然後突然拉開車門下車,再回來時,懷中抱了一束向日葵,散發着陽光的氣味。

帶着花回家的時候,他緊張地想:如果關越喜歡,那麽他就每天送對方一束不一樣的花,如果不喜歡……那就說是曹雯買多了的,讓他帶回家觀賞。

只是一次闊別已久的嘗試,沒什麽大不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忐忑地在地下停車場做了十分鐘的心理準備,這才抱着花往家裏走,向日葵臨走前被曹雯拿噴壺噴上了些水,此時花瓣還生機勃勃地舒展着,在開始晦暗的天色裏,像很多個太陽。

他打開家門,手機鈴聲在此刻響起,關越的來電像計劃好了似的映入他眼簾,他空出一只抱花的手去接,聽到電話那邊很嘈雜的背景音,關越的聲音夾在其中,顯得十分快活:“喂,哥,我今晚可能晚點回來,唐诰的畢設出了點問題,我來幫他的忙!”

電話那邊有人說:“關越你行不行啊,多大了還要跟家裏人報備呢!”

那個聲音突然湊近,也很自來熟地喊:“你是關越哥哥啊,哎,關越跟我們玩你放心!”

“滾啊!”關越的聲音遠了一點,然後突然靜下來,似乎是捂住話筒說了句什麽,然後又湊回電話前道,“你自己也要好好吃晚飯,拜拜哥哥!”

電話被挂斷,江堯盯着屏幕看了幾秒,才擡眼望去——

家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作者有話說:

我這輩子離五千字最近的時候,起立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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