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小兔
第46章 小兔
電話那邊的祝星緯不再回複,也不知是沒看到還是被猜中了心事,恰逢診療室的燈光終于熄滅,關越關掉手機,在大門打開的前一刻站起身,迎上和醫生一起往外走的江堯,表情如常道:“都結束了?”
江堯下意識想點頭,但不知為何又有點猶豫,先看了眼身邊站着的醫生;那醫生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接收到他的視線,有點無奈地笑了笑:“江先生,您不用緊張,我說了只是建議,沒有強迫您的意思。”
“怎麽?”
關越聽出醫生話裏有話,心髒猛地一咯噔,連忙追着問了一句,江堯這才說:“師醫生建議我定期來進行心理疏導。”
“但是江先生本人似乎沒有太多這方面的意願,”姓師的醫生接着道,然後大約是看關越的表情有點不對,又補充了句,“關先生您別擔心,不是您想的那樣,您丈夫的問題不嚴重,像今天這種情況只是因為受了刺激,再加上又長時間處于高壓環境下……簡單來說就是心裏憋了太多事,現在裝不下了,剛好有個宣洩口,所以猛地全向上湧,大腦承受不住,宕機了。”
“……”關越猛地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他下意識又往江堯身邊站了站,然後接着問,“那您說定期心理疏導的意思是?”
“這就和人有時候需要按摩針灸的原理是一樣的,長時間伏案工作會造成肩頸等健康問題,需要專業人士推拿來緩解疲勞;心理疏導其實就是給大腦和心髒按摩,避免因為長期積壓心事對人體造成大的影響,現代人其實或多或少都需要,不一定非是醫生來做,親近的家人朋友也可以。”
“不過我還是比較建議江先生來我這裏,因為我發現江先生不是很會主動向別人傾訴的那種性格,目前這個階段他的心理疏導還需要有人來引導他進行。”
“我覺得我挺好的。”一直沒吭聲的江先生本人冷不防插嘴道,“今天也就是意外,前幾天幫嘉昱參謀了太多事情,公司又有許多工作要忙,應該是太累了才這樣。”
師醫生欲言又止,最後小聲地嘆了口氣,但沒反駁,大概是遇到過不少這樣諱疾忌醫的病人,但關越可不慣着他哥,當即就翻了個不大不小的白眼,很不留情面地講:“那要這麽說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累,怎麽偏偏就今天這樣?”
江堯無法解釋,生了病嘴巴好像變得更笨,于是索性自覺閉上了嘴,整個人沒什麽精神氣地站在那兒,蕭瑟如風中殘燭,一副“要殺要剮都随便你”的樣子,關越和他無聲對峙了幾秒,忽然道:“不想看醫生是吧,可以。”
原本等着看好戲的師醫生聞言和江堯一塊傻眼了,她原本還指望關越兇一頓江堯,好讓這個不太配合的病人能乖乖來看病,誰成想關越的底線簡直可以說是沒有,上一秒還在生氣,下一秒竟然就讓了步!
她有點聽不下去,試圖再勸一勸,但被關越一個眼神叫停了,然後又聽這個年輕人接着說:“不想看醫生,不想和醫生說話,那就和我說,從今天開始,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一個小時就是你的心理咨詢時間,我當你的心理醫生。”
“或者你還可以反悔,”關越聲音很輕,“現在和我去繳費,以後我陪你來看醫生,從治療開始到你不再需要醫生疏導的那一天,這中間每次我都會和你一起,你坐多久我就在外面等你多久。”
“江堯,”他摸了下江堯的臉,把上面不知在哪兒蹭到的一小塊灰抹掉,很專注地望着對方,“我保證,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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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良久,江堯終于回答:“我會來醫院的。”
“……好。”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不太像笑的笑,心裏早知如此,江堯寧肯選擇不相熟的醫生,冒被背刺的風險,也不會選擇向他袒露心事。
他早知道。
江堯的心理咨詢定為半個月一次,兩人預繳了費用,便沒多在醫院停留,坐車直接回了家。
到家時天已經黑透,洗漱的間隙關越抽空看了眼半天沒動靜的手機——這個點早該結束所有應酬的祝星緯還是沒回他消息,簡直快把心虛兩個字刻在臉上。
他在心裏嗤笑了一聲,取過毛巾擦臉,剛想拿起手機再內涵幾句,就聽見江堯在外面喊他:“小越,雞蛋面要不要放一點辣椒?”
“……”
他皺着眉,連毛巾都沒來得及放下就沖出去,看見江堯腰間圍了條粉色圍裙,手裏還抓了一把小青菜,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格格不入的人夫氣質,雞蛋面的香味開始在屋裏飄散,江堯又重複道:“放一點辣椒嗎,還是吃清淡一些?”
“不是讓你好好休息?”
他不答,走過去薅對方手裏的青菜:“你在客廳等我,我來做。”
“師醫生也說了我沒有生病。”江堯偏偏這個時候和他犟,一把青菜被他們倆拽得七零八落,變得十分不水嫩,“而且你手還沒好呢,不是覺得自己快要不行的時候了?你說我們倆誰更像病人?”
關越薅菜的手一頓,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道:“早好了,一點事沒有。”
“那我也一點事沒有。”江堯把着他肩膀,将他整個人轉了個方向,面朝沙發,臉上從始至終挂着輕松和煦的笑意,好像當真什麽都沒發生過,“既然我們現在都好好的,那就都不許再垂頭喪氣了,我們小越這麽漂亮一張臉,老擺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幹什麽?”
“……”
“好啦小朋友,去坐下歇息會兒,等下我們就開飯。”
“江堯。”關越站在那兒沒動,也沒回頭,真忍耐到極點,整個人反而有種風雨欲來的平靜,“你把我當傻子哄呢。”
江堯被這聲突如其來的質問釘在了原地,直到沒關火的鍋開始咕嘟咕嘟冒泡才如夢方醒地要沖進廚房;但關越比他更快,整個人已經竄到燃氣邊,于是他只能停在門口,看對方熟練地關火,用筷子攪弄了一下鍋裏的面,最後轉頭癱着臉對他說:“有點粘鍋了,還吃嗎?”
說罷,也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語:“算了,不能浪費,湊合吃吧。”
他合理懷疑關越在借面抒情,想說的不是湊合吃而是湊合過,因為對方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再也不同他搭話,連拿青菜都只是一言不發地對他攤開手,等他自己去猜其中含義;這麽不說話之後默契程度還反而增加,沒一會兒就吃上了飯,飯桌上關越對着自己那份猛放辣椒醬,他看不下去,才終于開口:“吃太多辣不好。”
關越動作停了一下,不看他,然後又擠出一大坨。
“不用管我。”
對方總算肯搭理他,語氣很差,就差把自己不爽幾個字刻在腦門上,不過好歹辣椒醬是終于放下了,但原本清湯寡水的面已經變得一片豔紅,他眼睜睜看着關越低頭嗦了一口,也不知嗆到哪兒,悶頭就開始猛咳,咳着咳着頭徹底埋到餐桌上,緊接着“啪嗒”一聲,他聽到水滴在地板上的聲音,很響,像落在他心裏。
“小越,別哭。”他張口才發覺聲音有點抖,對自己詞不達意的懊悔和自責在這一刻達到頂峰,“對不起。”
關越擡起頭,眼圈通紅,模樣凄慘地笑了一下:“江堯,我是什麽人啊,現在還要你給我道歉?”
“你他媽知不知道你差點死了!那幾分鐘你連我是誰都不認識,你再這樣下去真的會——”
關越說不下去了,有些事情光是想起就讓人難以維持冷靜,他強撐起的肩膀重重向下一塌,盯着沒怎麽動過的那碗面喃喃:“日子怎麽會過成這樣呢,你告訴我吧。”
江堯,你告訴我吧。
——或者讓他也忘記,關越想,憑什麽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呢?他也把那幾分鐘裏發生過的一切忘記好了,包括那些擔驚受怕和一次次被隐瞞被哄騙的疲倦,哪怕他要永恒地因猜忌和無法得到所愛而痛苦,他和江堯也不必像現在這樣相顧無言,最起碼都平安健康。
“小越,人能平安無虞地活到老,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他突然想起,好像有誰這樣和他說過。
是誰呢?
江堯的臉逐漸在他眼前模糊,變成被眼淚分割開來的雜亂色塊,他在寂靜的夜晚回想起從前,說這句話的人陪他度過了整個孤獨寂寞的少年時期,後來她在去買菜的路上被高空驟然落下的廣告牌砸中,死得悄無聲息,他甚至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他一開始是常去看她的,記得埋着她的地方長了什麽樣的樹,新開了幾朵什麽顏色的小花;他那時總沒有什麽失去她的實感,就像以前一樣坐在她面前一件件向她彙報自己最近的情況,從夏天到冬天,每天都去,從不缺席。
後來下了一場大雨,他被困在有她在的山上,一夜未歸,手機也沒電關機,他縮着身子倚靠着她的墓碑取暖,第二天清早看見滿世界找他心急如焚的江堯;那時候的江堯看起來那麽狼狽,陪同前來的祝星緯說江堯聯系不上他找了一整晚,他懵懵懂懂地被江堯抱在懷裏,感覺到對方的眼淚落在他脖頸間,很冷,但沒有對方的話冷,江堯那時講:關越,劉阿姨不在了,你不能也丢下我。
彼時他其實是想說:劉阿姨在啊,怎麽不在了?她不是就在你和我面前嗎?
但江堯的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流下,他從沒見過對方這樣哭,這句話好像變得不适宜在此時說,于是他乖巧地閉緊了嘴巴,任由江堯抱着,餘光裏看見某張黑白照片的一角,照片上的人表情僵硬,拘謹地抿唇望着鏡頭笑。
他腦袋裏轟的一聲,眼淚毫無征兆地也砸了下來。
劉阿姨不在了,他想,原來是這個意思,劉阿姨不在了。
那天回去他生了一場大病,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好像又看見她,像從前那樣端着各種各樣的零食水果朝他走過來;他掙紮着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想告訴她他有多麽想她,一擡手摸到的卻不是熟悉的帶着老繭的粗糙雙手,而是更加細膩嫩滑的肌膚,他倏地清醒,看到幾乎從不待在家裏的親生母親正眼含關切地摸他臉頰,手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拿進來。
母親問他:小越,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高燒後滞澀的大腦轉動,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很久,最後說:“媽媽,我想要一只用胡蘿蔔刻的小兔子。”
他的母親滿口答應,當即給他買來了很多胡蘿蔔雕刻而成的小兔子,做工優良精美,可是每個都不是他熟悉的風格;他望着它們,幹涸酸痛的眼眶已經流不出什麽眼淚,經久不下的體溫燒幹了他身體的每一滴水,江堯來看他的時候他甚至已經無法坐起身,可是嘴裏卻仍在喃喃:劉阿姨,我要看小兔子。
他不知道那天的江堯有沒有哭,只記得朦胧間誰往他手裏塞了塊冰冰涼涼的東西,那東西有長長的耳朵,以及獨一無二的三角形的尾巴,劉阿姨最開始學雕刻的時候不太會做,做的所有東西都有棱有角,後來就變成了習慣,她雕刻的小兔子,總是有一條三角形的尾巴。
這是秘密,全世界只有他和劉阿姨知道,後來多了一個經常來家裏的江堯,就變成了三個人共同的秘密。
他的燒在夜裏退了,第二天看見江堯的手指頭上多了好幾個創可貼,對方眼下烏黑很重,手邊是各種各樣的蘿蔔雕花,每個都是這世界上除了他和江堯沒人能再複刻的東西,他盯着它們發了一會兒呆,忍不住嚎啕大哭;江堯用纏了創可貼的手給他擦眼淚——那觸感就像之前劉阿姨粗糙的撫摸,他聽見江堯說、帶着難以抑制的哽咽:“小越,我們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或者半年一去,一月一去也可以,求你了,關越,你不要讓我再——”
江堯沒把話說完,克制地喘了口氣,他愣愣的,最後說:“好。”
他确實不再去了,他的悲痛好像也随着那場高燒一起離開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陷入了比之前更漫長的幻想中,幻想自己不去,劉阿姨就會忍不住想念,自己來找他。
以前就是這樣的,對方總是心軟,每次他鬧別扭,最後總是她出來尋他。
他和江堯之間的話題漸漸少了劉阿姨,時隔多年,他以為這道傷痕已經共同在他們的生命中痊愈,直到今天,在一場荒誕無比的婚姻中,他竟然又聽到這個名字。
江堯那麽信賴地望着他、任他牽着手,從他眼裏望到她,然後自然無比地問今天吃什麽菜,那一秒他幾乎以為自己穿越,然後很快又被打回現實:連他都已經能夠坦然面對劉阿姨早已不在的事實,為什麽江堯的執念依然還這麽強烈?
強烈到和沈臨瑜相提并論,成為現實與虛幻混淆中唯二被認出的兩張臉。
他手機忽然震了一下,曹雯破天荒繞過江堯給他傳來簡訊:[席澤住院了,情況很不好,下了病危。]
作者有話說:
向大家抱歉,昨天沒有更新,原因是家裏又有人病倒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月我過得好累,心理和生理上都是,希望這個月能快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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