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往事

第53章 往事

江堯有一瞬覺得自己在幻聽。

但他在祝星緯緊張的小聲呼喚中回過神,那邊窸窸窣窣的響動在他聽來像是某種時隔久遠的私語,嘲笑他對現狀的一無所知;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幻覺,因為季崇和祝星緯低聲的争執即使話筒被捂住也能隐約傳出來:“我不是讓你別說話了嗎!”

“我怎麽知道你在和他打電話?”季崇語調冷淡,然後突然頓了頓,似乎意識到什麽似的有點別扭地緩和了些嗓音,只是仍壓着火,“而且知道了又怎麽樣?祝二,關越糊塗你也糊塗嗎?就算你和關越關系再好,你也該知道這事瞞不了一輩子,他總會想起來。”

“就算、就算他真的忘了發生什麽,難道連以前的事情也一筆勾銷了嗎?”季崇的聲音細聽有點抖,“我早就想說了,那沈臨瑜怎麽辦,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記得沈臨瑜?就憑我那一點相處的時間嗎?我算個屁!他見我的最後一面都還在拜托我照顧江堯!”

話筒裏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的摩擦聲,随即通話被匆忙地挂斷了,江堯握着手機,為這個久遠的名字陷入了一種與世界脫節的恍惚。

他還握着剛剛修改協議沒來得及放下的筆,墨跡在已經打印好的其他文件上留下一個濃黑的圓點,濕潤的墨水觸感讓他如夢方醒地丢開;筆身在桌上骨碌碌滾了幾圈,悄無聲息地落在地毯上,他彎腰去撿,卻又不小心碰翻了水杯,沉悶的響聲像敲在他心上,他忽然聽到有人在笑嘻嘻地喊他:“江哥,你跑神了,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小男友?”

但擡起頭,書房裏空蕩蕩的,只有沒關緊的飄窗處透進一點微風,吹起紗簾的挂穗,晃晃蕩蕩的,像誰在和風嬉戲。

沈臨瑜是個很調皮的小孩,這話不是江堯說的,是沈臨珺第一次帶他去醫院看沈臨瑜的時候,皺着眉這樣講的。

那會兒江堯還從沒見過學長傳說中的這個弟弟,只想着這麽厲害的學長,弟弟肯定也差不到哪兒去,“調皮”啊“折騰”啊之類的應該都是用來自謙的話;懷着這樣的想法,他直到踏進病房前都還沒有自己即将要面對什麽人物的自覺,抱着一摞千方百計從學長那兒打聽來的對方愛看的書對沈臨珺吹牛皮:“學長放心,我最擅長和小孩相處,朋友家裏的弟弟從小就很黏我。”

然後,還沒來得及打開病房門,就聽見裏面傳來一聲尖叫,随即是什麽東西被用力擲到地上的聲音,沈臨珺臉色一變,快速推開病房門,他跟在後面進去,看見一張年輕稚嫩、和沈臨珺有六七分相似的臉。

只不過這張臉現在滿布淚痕,原本蒼白的臉因為激動染上病态的紅暈,身上那身本就寬大的病號服被他自己扯得皺巴巴,扣子都崩掉兩顆;不遠處,一個小護士拿着針面露難色,看見沈臨珺來了,松了口氣,道:“沈先生,您弟弟怎麽都不願意打針。”

“麻煩您了。”

沈臨珺賠着笑,将那小護士先請了出去,讓對方過會兒再來,一轉頭臉色立馬黑得能滴水;他和床上不知什麽時候縮成一團的沈臨瑜對峙,江堯在後頭大氣都不敢出,等了兩分鐘,才聽見沈臨珺長嘆一口氣,妥協了似的塌下肩膀,輕聲道:“臨瑜,不打針病怎麽好呀?”

那一小個藍白色的團子悶聲答話:“打了針也好不了。”

“瞎說,咱們好着呢,就是感冒發燒,你快點好了,哥還帶你回家住。”

沈臨瑜不吭聲,十分沉默地抗拒着,沈臨珺便又嘆了口氣,從地上把那個他昨天拿來的飯盒撿起來,坐在他弟旁邊,也不說打針的事了,順了順對方的毛,哄着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還不行。……你這樣埋着頭不悶嗎,不想擡頭看看你帥氣的哥哥我嗎?你哥我都快忙死了,好不容易今天抽空來看你一趟,你不看看這次我給你帶了什麽禮物?”

那一小團猶豫着,有點擡起頭的傾向,原本緊貼着的腦門和手臂間出現一條窄窄的縫,沈臨珺立刻眼疾手快地摳着那條縫把他弟腦袋整個扳起來;沈臨瑜原本還要躲,但也不知怎麽的就看見他空蕩蕩的手,有點不高興:“你騙我,你什麽也沒帶!”

“小沒良心的,這張帥臉我都帶來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旁聽的江堯:“……”

他實在沒想到學長和他弟相處起來竟然是這麽一個畫風,一時替他學長這樣臭不要臉的話尴尬得腳趾抓地,此時病床邊沈臨珺對自己的吹噓也到了末尾,然後突然話鋒一轉,道:“再說了,怎麽就什麽也沒帶了?我不是給你帶了個活人嗎?”

兄弟倆的目光這下都落在他身上,江堯懵懵地抱着幾本書,指着自己:“……我啊?”

“嗯嗯,”沈臨珺招手讓他走近點,根本不管剩下兩個人死活地把他們倆的手摞在一起,場面滑稽的像幼兒園手牽手做朋友——後來江堯複盤這麽一段,覺得沈臨珺應該就是這麽想的,“來吧,臨瑜,哥哥給你帶了個新朋友,也很帥是不是?”

沈臨瑜的目光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通,雖然看得出很不情願,但還是點了點頭,誠實地答:“嗯。”

“這就對了。”沈臨珺喜笑顏開,“這是江堯哥哥,哥跟你提起過的對不對?他是我最好的哥們,比我還要忙,今天是聽說你打針的時候特別勇敢,哭着求我帶他來認識你的,來都來了,你要不要在他面前展示一下?”

還在狀況外的江堯:“啊?——啊,對,我特別想見識見識。”

沈臨瑜頓了頓,無語得都忘記反抗:“哥,我快十六了,不是六歲,你把我當白癡哄呢。”

“啊?是嗎?原來都快十六了啊。”

沈臨珺撓了撓頭,裝模作樣地嘀咕道:“……我還以為會有用呢,畢竟昨天隔壁徐奶奶的孫子,才五歲零兩個月,打針都不哭,可有個十六歲的小孩剛剛還因為打針哭鼻子呢。”

沈臨瑜的臉騰地一下又紅了,這次和剛剛那種激動的潮紅不一樣,大概率是羞的,他氣急敗壞地把手從江堯和沈臨珺的手掌夾心裏抽出來,扯着被子蓋過頭躺下:“你好煩!”

“那打不打針了還?”

“打,我打還不行?”

沈臨珺就哈哈大笑着出門去叫剛才那個護士了,臨走前對明顯有點不知所措的江堯使了個眼色,旋即就合上了門。

徒留下被委以重任的江堯和被子裏一小條不明生物,前者靜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将自己帶來的那幾本書放在床頭——那裏已經被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塞得滿滿當當了。

沈家的經濟狀況不好,全靠那一點微薄的家底和沈臨珺到處打工兼職賺錢才能養活他們兄弟倆,沈臨瑜當然也住不起太貴的病房,這個被擠滿的狹小的單間,已經是他能享受到的最高級別的待遇了。

被子裏的沈臨瑜不說話,二十出頭的江堯也是個愣頭青,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種脾氣有點暴的小孩,來時吹的牛皮被戳得粉碎,他絞盡腦汁地想之前和祝星緯相處時的共同話題,半晌才叫了聲:“臨瑜?你是困了嗎?”

沈臨瑜賣他哥個面子,硬邦邦地吐出倆字:“沒困。”

“哦……”江堯便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的手在書皮上摩挲了又摩挲,最後想到小時候鬧困的祝星緯,試探着問,“那你要不要睡會兒?感冒發燒的時候睡覺最有用了,我給你講故事哄你睡。”

話剛說完,終于不耐煩的沈臨瑜一把掀起被子坐起來,對方用尚且沒褪去紅血絲的雙眼直勾勾盯着他,表情冷淡又嘲諷,甚至不如剛剛和沈臨珺鬧別扭的時候鮮活:“我哥把我當小孩哄也就算了,你這是什麽意思?還有,誰告訴你我是感冒發燒的,別聽我哥胡說。”

“你見過誰感冒發燒是這樣的?”沈臨瑜的目光掃過充滿生活痕跡的屋子,到底是個小孩,再裝得冷淡也掩蓋不住那一瞬間的傷心和黯然,“一住就是快兩個月,就算是治神仙,現在也該治好了。”

“可我怎麽都好不了。”他冷酷地撇開頭,但江堯還是捕捉到他鼻尖眼圈的水紅色,“我是個沒用的東西,這世界上任何一點小病都能打敗我,我只會拖我哥的後腿。”

“喂,你和我哥是很好的朋友對吧?我聽他提起過你,剛才他向我介紹的時候也這麽說了,你回頭能不能替我勸勸他,讓他別帶我在這兒治了,治不好又浪費錢,我回家自己呆着也是一樣的。”

沈臨瑜這麽說着,用手背使勁揩了一下臉,江堯盯着他的後腦勺,很長很長時間才憋出一句:“對不起啊臨瑜,這可能不行。”

江堯當然知道沈臨瑜不是簡單的感冒發燒,在他了解了沈臨珺的身體情況之後,這個他眼中無所不能的學長第一次和他徹底交心,他那時就知道沈臨珺的病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很難徹底治愈,而且不只是他,他的親弟弟也遺傳了。

這個代表着厄運的基因在他們家不斷地傳承,終于拖垮了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庭,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沈臨瑜的身體出生時就比他這個做大哥的要好一些——雖然也僅僅只是好一些。

但這讓他們飽受折磨的母親看到了希望,她不想要身體殘缺的後代,想要一個完全健康的小孩,于是在無法确定和沈臨珺沈臨瑜的生父結合能否保證下一代健康的情況下,她找到了另外一個男人,一意孤行地生下了席澤,可事情不如她所願,席澤也是帶着病誕生的。

換句話說,一切不健康的源頭,其實是她自己,和別人都沒什麽關系。

這個事實徹底擊垮了她,她開始精神恍惚,大部分時間都厭惡自己生下的小孩,偶爾甚至會忍不住動手。

而出軌在什麽時候都是令人不齒的,無論出發點是什麽都一樣,那時她和沈臨珺的父親已經辦理了離婚,盡管沈臨珺的父親顧念着她的精神狀況,對外統稱席澤也是他的親兒子,離婚是由于理念不合;可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出軌的事很快就有人知道,最風口浪尖的時候,她帶着三個孩子裏最小的席澤出了國,事先誰也沒通知,沈臨珺只知道上個學回來,媽媽就再也不見了。

——就連他的爸爸,也終于積勞成疾,在他高中的時候離開了人世,死前握着他的手,眼淚成串地掉,翻來覆去地講“沒有爸爸你們要怎麽辦呢”,到死眼睛都沒閉上。

江堯不知道沈臨珺那幾年是怎麽過來的,但和他講起這件事的時候對方看上去已經完全不在意,連語氣都是輕松的,只是說到好些年沒見的生母才稍微有點悵然,那時候沈臨珺說:“一開始我恨她,也不是恨她生我吧,就是活得特別累的時候我會想,為什麽當年不帶走我呢?我也可以很乖的。”

“……然後就慢慢懶得去恨了,畢竟她腦子有點不正常嘛,我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一般見識。而且臨瑜和小澤那時候都那麽小,再加上後來我爸也死了,留他們倆小孩要怎麽活呢?這麽一想,感覺就算當時她真選我,我也會不舍得走的。”

“我就是有一點遺憾,”那天晚上沈臨珺喝了酒,醉意迷蒙時扒着江堯的肩膀苦笑,“沒和小澤好好地相處過,我覺得上一代的恩怨無論如何不能扯到小孩子身上,那也是我的弟弟。……他剛生下來沒多久就被我媽帶走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記得我和臨瑜的長相,回頭如果有機會再相認,會不會都認不出我們了?”

樁樁件件的往事湧現在心頭,江堯垂下視線不再看沈臨瑜,“感冒發燒”這種約定俗成的指代已經不适用,他又陷入無措的沉寂,然後突然聽見門邊傳來很輕的一聲響,回頭望去:

沈臨珺站在門邊,身後跟着聽得眼眶紅紅的那個小護士,兩人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但前者從始至終都面無表情。

他和江堯對視良久,只是輕輕地、又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說:

沈家三兄弟心态一覽:

沈臨珺:呵呵反正早晚要死還不吃點好的喝點好的?來人,把我的重麻重辣麻辣燙端上來!

沈臨瑜:一切病痛都能擊敗我(安詳)

席澤:(暈)

【明天加更哈,補上上次的更新,寫完臨瑜的事本文就離完結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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