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中央商務區常年被明燈簇擁包圍,似乎這塊區域在開發最初就被賦予了永不墜入黑暗的意義。
不過應筵最近發現這片燈海裏有一盞壞了,就在世紀廣場的最邊緣,不起眼,但平時從西下俱樂部回公寓的路上總會經過這盞燈。
他剛洗過澡,習慣性伫立在落地窗前俯瞰足下這片豔麗的夜景,隔着這麽遙遠的距離,思忖這盞燈什麽時候會修好亮起。
直到飲盡手裏這杯餘味稍顯悠長的珍木長相思,他才拉上窗簾回到桌邊,用空杯子壓在桌面那幾張手寫筆記的左上角,然後掀開筆電繼續填寫酒莊選址勘察的對比表格。
只是應筵怎麽都投入不了工作,胸腔始終揣着份煩躁感,宛如淩亂的幹草擠擠挨挨地塞在思維之間。
手機就在桌邊上,應筵不下一次控制不住将手探上那邊,又想不到自己要拿手機做什麽似的收回手。
最後像是滿足自己精神欲求般點開看了下時間——20:14。
等應筵總算能稍微集中起注意力時,手機響了一下,那點攢起的思維又馬上散了,他拿起手機,沒想到是季青森發來的消息。
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季青森給他發消息是件很平常的事,他們時常保持聯絡,像這世上每一對特別聊得來的摯友一樣,在季青森心裏,他和王睿、和共同好友圈裏的任何一個都無甚差別。
應該說此時看到季青森的名字出現屏幕上是在應筵的意料之外。
他雙手不停地摁着手機鍵盤回複了對方幾句,在沙發椅裏靜坐半晌,猛然想起什麽,離開座位走到恒溫酒櫃前,拉開其中一只抽屜,将藏在裏面的抑制項圈拿出來。
他在客廳裏走了兩圈,先把項圈鎖進茶幾抽屜,想想不合适,又拿出來,走進卧室放回最原來的位置——床頭櫃那只白金邊高腳杯裏。
做完這一切,他盯着整潔的沙發片刻,上前将立起的兩只抱枕放倒,然後把落地窗邊那張圓桌上的文件夾和筆電都抱過來擱到沙發上,制造出一種混亂的景象。
門鈴響了,應筵過去開門,目光先落到季青森臉上,在看見omega懷裏才那麽一丁點大的鼓着臉熟睡的嬰孩時,他心底那片本該自控得很好的平靜湖面還是禁不住翻起了波瀾。
而當把門更敞開一點對上季青森身後那個beta的視線,應筵攥緊了門把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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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季青森的婚禮上他曾和這個溫和話少的在beta握手言笑,他那時表現得那麽風度翩翩。
“臨出門前寶寶非要黏着我讓我哄睡,”季青森指的是抱在臂彎裏的嬰兒,“我只好讓霍昭給我當司機和苦力了,你不介意多招待兩個人吧?”
應筵松開握在門把上的手,将堵在心口的氣呼出來,才讓緊随其後的回答聽起來自然又大度:“這有什麽。”
這有什麽,從中學時代季青森因忙于社團活動而請求同桌的他幫忙帶飯和登記作業、畢業旅游突遇發情期卻因信息素匹配度完全不符而拒絕他的安撫信息素後紅着眼道歉、婚禮結束感謝他一直陪同歡送所有賓客……應筵一直在說這句話——這有什麽。
Beta拎着他們在國外旅游回來帶的禮物進門,沖應筵笑着說“打擾了”,依然是很溫文爾雅的一個人。
“不用換鞋,直接進來吧。”應筵看季青森打量着鞋櫃,便這麽說了句,他瞧一眼對方懷裏眼睫毛很長的小omega,“要一直抱着嗎?”
“我尋思找個地兒放下呢,讓我倆歇歇手,她睡着之後挺乖的。”季青森看向沙發,結果那邊攤着一堆工作,半點空位都沒留下。
應筵也沒預料到這茬兒,他過去把倒下的抱枕立起來,待機的電腦還微微發燙,在沙發上也沾上一小片熱,他突然就又想起了岑谙之前坐在這裏慌張無助地說着對不起。
“要不先睡房間裏吧,”應筵慢慢把電腦放了回去,“沙發太窄了,一個不留神就摔下來了。”
這時霍昭将手信擱茶幾上,走過來伸出手:“還是我來抱吧。”
“你手還冷呢,別惹寶寶着涼。”季青森用手肘頂了頂丈夫的胳膊,轉頭朝應筵玩笑,“應老板,你屋裏沒藏omega吧?”
季青森脖子上戴着抑制項圈,空氣裏不存在別的omega的信息素氣息,答案顯而易見,但應筵還是不假思索地否認:“想多了你。”
應筵也想跟着季青森進屋裏,但人家丈夫就站在客廳秉持着做客的姿态規矩地不踏足多餘的地方半步,他跟季青森關系再好也不可能在睡房這麽私人的地方獨處,哪怕只是區區一分鐘。
他确認此時此刻他對季青森絕沒有任何腌臜的心思,他只是想看看十七歲時與他同臺做校文藝彙演主持的光芒四射的季青森,在二十七歲時是怎樣溫柔地把孩子哄到床上,會不會在孩子臉蛋上啄一個很輕很輕的吻,會不會打開床頭的小夜燈體貼地為孩子留一抹光……
無邊遐想似乎在這個節點突然斷掉,應筵驀然記起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按捺不住般要舉步踏進房間,但這種沖動在季青森神色如常折返出來時随之退潮。
房間裏沒有開燈,應筵松了口氣。
沙發上仍舊亂着,應筵順勢領他們到入門右轉與廚房相連的家庭水吧坐:“要喝點什麽?”
“随便來點就行,咖啡就別了,寶寶半夜哭鬧起來比咖啡還醒神。”季青森說,“昨晚在俱樂部怎麽沒見你啊。”
應筵拿杯子的手一滞:“你過去了?”
“坐了一會,順路給王睿送手信嘛,原本把你那份兒也帶上了,誰知道你不在。”季青森像想起什麽有趣的事兒,“去的時候正好撞見王睿在訓一個侍應生。”
既然應筵給了王睿管理俱樂部事務的權力,那他能訓的人可多了去了,應筵也見識過幾次,覺得王睿板起臉裝嚴肅的模樣有意思:“是麽。”
“可惜我記不起他工號了,被訓得挺委屈的。”季青森樂道,“然後我英雄救美——”
旁邊一言不發的霍昭忍不住了,低頭笑了一聲。
季青森拿眼尾斜睨他:“你小不點那會兒我把你從樹上救下來你怎麽不沖我這麽笑啊?”
霍昭收斂了點,但望着季青森的時候笑意還在眼裏,低聲說:“英雄和美人可都被你當了,我就是個小不點,笑不出來。”
應筵端着兩杯喝的過來:“俱樂部員工我都沒記清楚具體有多少個,更遑論哪個工號對應哪個人,讀書時代記學號簡單得多。”
季青森看着推到面前來的熱牛奶,笑道:“應筵,你把我口味摸得可真清。”
應筵将另一杯冒着清香的單叢推到霍昭面前:“口味這東西不是跟學號一樣好記嗎。”
“是嘛?”當着應筵面兒,季青森碰了碰霍昭虛握着拳搭在桌面的手,而後把自己的牛奶推過去:“進屋多久了還沒暖起來,先給你捧着,我待會兒再喝。”
霍昭詫異地看了自己的omega一眼,沒說什麽,将杯子握進了右手。
氣氛有頃刻的凝結,就在這沉默的間隙,應筵似乎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公寓的門太厚重了,那把嗓音透過門板,再鑽進他的耳朵時已被過濾得很輕:“應老師——”
應筵的眉心一跳。
“是有人叫門嗎?”季青森轉過頭去。
“應老師!”岑谙兩只手皆被一支沒開封的白葡萄酒占着,他打車過來的,不巧車子離商務街還有将近一公裏的時候抛錨了,剩下的路他拖着滞慢的步伐走完,這會兒戳在寬敞的樓道裏,手還是僵冷的,“應老師!”
其實他不想再喊了,這個稱呼最開始是應筵讓他改口喊的,初時應筵聽着很上瘾,到後面越來越無動于衷,直至他最不堪的一面刻印在應筵眼裏,他叫着應老師說着對不起,可應筵的眼神冷漠得叫他如墜冰窟。
現在每喊一次,無異于他往冰河中又深陷一分,他盯着巋然不動的棕紅色門板,洩了氣般地收了尾音:“應老師。”
而且明明他剛才在樓下看見三十六層是亮着燈的,怎麽可能沒人在家呢,應筵只是不想給他開門罷了。
岑谙低頭看着手裏的兩支酒,心想,又浪費了一次打車錢。
剛準備打道回府,門忽然開了,應筵立在當間低斥:“有門鈴你不會按?”
岑谙往上擡了擡兩支酒:“我騰不開手。”
屋裏的暖氣太招引人,比家裏的小太陽舒服多了,岑谙不自覺靠近了一步,也沒打算進屋,純粹是想趁遞東西沾一點暖意就走,誰料應筵側身将門口這點空隙擋住了:“你過來幹什麽。”
然而就是岑谙向前的這一步,他不可避免地觑見了屋裏的季青森,對方顯然也認出了他,徑直從吧臺邊站了起來:“應筵,你讓人家進屋啊。”
季青森看不見的正面,是岑谙看得清清楚楚的應筵陰沉的臉色,他脖子以下的整個軀體已經被冰河淌濕了,應筵的注視仿佛用冰雪最後将他的口鼻堵死。
按常理說,員工在老板面前再委屈也不會哭。
于是他在應筵讓開的道裏踏進屋,不逾矩多一步,把兩支酒安然無恙送到了他面前,擺在了櫃子上:“抱歉,我沒穿工作服也沒戴胸牌,應先生您可能沒認出我。”
他又退了出去,仰臉咧起笑,眼睛卻是空洞的:“我是工號018,王哥喊我來送個酒,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