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辦公室裏冷氣開得很足,待上幾分鐘就散了從外頭帶回來的一身熱氣,岑谙把随身的記事本擱在桌角,先去把空調調回适宜溫度。
落地窗灑進滿室熱夏的陽光,當中一道修長影子投在地面,嚴若炤從進來到現在,就沒從窗前挪開過。
岑谙嘆了一聲,說:“別看了。”
樓下那臺黑色轎車還停着不動,嚴若炤回過身,端起水杯靠在辦公桌沿,擺出一副審問的姿态:“前些天你一直給這項新合作投反對票,是因為他?”
岑谙轉來轉去收拾桌上淩亂的洽談資料,顧不上擡頭看嚴若炤:“我哪有投反對票,我只是建議你再多加考慮,今天不就談成了嗎?”
“當着合作夥伴面兒撂筷子,一點面子都不留,這不像你的性格能做出來的事。”嚴若炤說,“合作不止看利益分配,還得看對方人品。反正合同還沒簽,你跟我說說,這應先生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岑谙将紙質資料摞好,傾身夠邊上的夾子:“沒問題。”
“你放下手裏的活兒,”嚴若炤擱下水杯,“岑谙。”
咔噠,夾子固定住疊好的一沓紙。
勢頭再猛的驟雨狂風,對岑谙來說,早就在洗手間的那幾句對話中掀完了,他此時的情緒就像手中的這沓紙,整理好了,固定住了,再容不得人故意打亂:“他是西下俱樂部的老板,我跟他有過一段,七年前就已經斷得幹幹淨淨了,不會對合作産生影響的,嚴總你放心。”
嚴若炤道:“沒跟你談工作,別給我總來總去的。”
岑谙改口:“嚴哥。”
嚴若炤也嘆了一聲:“小愉是他的孩子?”
岑谙輕嗤,碰見應筵之後他所有的不屑都在臉上表現得明明白白:“他不配。”
那就是沒跑兒了,嚴若炤垂首沉吟片刻,說:“我不清楚你倆之間發生過什麽,嚴重到什麽程度,如果這個項目你不想參與,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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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至于,嚴哥。”岑谙拿起桌角的記事本,“上午的洽談我寫好總結發你郵箱裏,我答應你,該做的我都不會耽誤。”
調研有市場部,宣傳和推廣有公關部,拟訂和審核合同有法務部,但在此之前合作細節的談判都要由岑谙協助嚴若炤來進行,晚上他吃過飯盤腿坐在茶幾前,電腦屏幕上白綠一片,是他在加班加點跟白天加上好友的鄒助摳方案細節。
按對方所說,應先生想盡快把事兒談攏,酒莊那批新品在打包裝,下個月就能出貨。
對應筵的心思雖有質疑,但岑谙上周跟嚴若炤去實地考察,包裝車間确實效率高,他只能暫且放下疑心。
茶幾另一端,岑愉正埋着腦袋默寫古詩,岑頌不在家的時候他就格外聽話。
等鄒助回複的空當,岑谙托着岑愉的下巴讓人把腦袋擡高點:“坐直身子。”
岑愉就等着被幹擾呢,他扔下筆,爬過去往岑谙懷裏鑽,側坐到岑谙身前摟住腰,臉蛋貼着讓人有安心感的味道蹭了蹭,說:“爸爸。”
胸膛上被蹭得一片麻癢,岑谙無奈地揉了把小孩兒細軟的頭發:“你要上二年級了小愉。”
不知是不是從小親近慣了,岑愉特別愛沖他撒嬌,全然不像個alpha的鬧騰模樣,那雙與誰相似的眼眨巴起來沒有嘲弄與漠視,只有單純和依賴。
岑愉說:“我知道。”
岑谙問:“又想玩兒手機了是不是?”
“我沒有,吃完飯就玩兒夠半小時了。”岑愉說,“我剛才跟邢小陶聊語音呢,沒玩別的。”
邢小陶是岑愉的同桌,一個很乖巧的omega,岑谙問:“聊什麽了?”
“聊信息素味兒了,她說她的小a爸爸是伏特加信息素,小o爸爸是奶茶信息素,等二次分化的時候她該不會産生奶酒信息素吧!因為書上說信息素是跟基因關聯的。”岑愉仰起臉,“爸爸,你說我以後會擁有什麽信息素?”
這是岑愉第一次問岑谙這種問題——這種不管如何回避但千絲萬縷都始終涉及血緣關系的問題。
以前岑愉太小,不懂事,所以沒問過,後來岑愉長大點懂事了,所以也就不問。
他多聰明,他不會提起那個素未謀面的alpha父親哪怕一詞一句,他只會問岑谙,以後他會擁有什麽信息素。
岑谙捏了捏岑愉的耳垂:“說不定也是奶酒呢。”
“啊我不要!爸爸不喜歡喝牛奶,我要擁有爸爸喜歡的味兒。”岑愉不問了,從岑谙懷裏鑽出來,指着電腦說,“人家回你了。”
跟岑愉聊幾句話的工夫去了一刻鐘,岑谙忙坐回電腦前,還以為鄒助回複了哪條細節,結果對方關心道:這麽晚了,會不會耽誤你休息?
手機屏幕頂端顯示着晚上八點剛過,其實也不算太晚。
應筵候着聊天界面,兩分鐘後才等來岑谙的回複:我沒關系的,但如果鄒助暫時不方便,我們明天再談也行。
倚仗權勢從下級手裏要來的工作賬號,應筵頂着別人的職務,每一句都在聊公事,每一句又都編輯得異常謹慎,生怕哪一個字透露了渴望。
岑谙發來的這句話口吻稀松,話裏話外都是對待合作方的大度兼容,應筵卻觍然地将其算作得來不易的體貼。
他斟詞酌句,發出去一句:那明天聊吧,你也早點休息。
屏幕的亮光投進他眼裏,他等着岑谙說一句“晚安”,那他也得來機會回一句同樣的話,然而下一秒,岑谙發來“OK”的手勢,截掉了他所肖想的結束語。
“先生,手機修好了,您看看。”維修店的店員在操作臺後埋首了一個多鐘頭終于起身,雙手将開過殼換過屏的手機遞過去,“但是這個手機有不少年頭了,零件性能都嚴重退化,不能保證下次損壞還能不能修好了。”
應筵接過表面上嶄新如初的手機,摁亮,鎖屏上的招財貓咧着嘴沖他笑,右上角電量顯示為2%。
他立馬熄了屏,将冰涼的機身緊握在手裏,說:“謝謝。”
回到車上,應筵給手機連上充電器,那份焦慮平淡些許,他仰靠在座椅上呼出一口長氣,遲滞地覺出了腳心的酸麻。
從豔陽高懸的正午,到月朗星稀的晚上,他滴水未進,沿着導航路線幾乎跑遍所有手機維修店,總算找到這一家有零件型號匹配的店,幫他把岑谙這臺十幾年前産的手機修好,不覺得累,只覺出一種失而複得的松快感。
此刻坐在車廂裏,他捱着胃部抗議,忍着煙瘾将襲,降下車窗吹着不算清涼的晚風,可算尋着閑時打開岑谙的朋友圈看一看。
如果岑谙沒換賬號的話,這個估計也是工作號,頭像是仙人球盆栽,襯着後面的一列文件,動态皆與工作有關,市場政策變動的資訊連接、出差候機時的随手一拍、炤耀新合作的産品……
比鄒助的朋友圈還了無生趣。
但應筵劃拉屏幕的動作只慢不快,勢要将丢失的七年中岑谙所有的行跡給找回來。
驀地,他指下一頓,刷到岑谙在去年元旦參加公司團建的照片。
九宮格,在郊外度假別墅的聚餐,琳琅滿桌的豐富菜肴,鋪了瑩白厚雪的庭院,一幫子激起玩心玩兒仙女棒的同事,最後一張才是岑谙抓着根煙花回頭一笑的獨照,把圖片扒拉到最大也無法從瞳孔倒映中猜出是誰掌握如此有技術的抓拍。
昧着份隐秘私心,應筵保存了照片,并設置成桌面壁紙,比鎖屏清晰百倍。
頂着鄒助的名號跟岑谙有來有回聊上幾天公事,周五下午,合作雙方再一次約見在炤耀大廈的會客室,帶着各自的法務,在一式兩份的合同上簽字蓋章。
桌上,應筵與嚴若炤握手,公式化地互道一句“合作愉快”,岑谙伴在嚴若炤身側,對着這位合作夥伴必定誇不出一句好話,但張弛有度地沖對方旁邊的鄒助道:“鄒助,跟你接洽聊得特別舒服。”
鄒助不敢往應筵那邊瞧,羞愧地低下頭:“岑特助過獎。”
嚴若炤在邊上蹙眉,感覺應筵那瞬間攥疼了他的手,再看對方,面上卻是帶笑的,于是什麽都明了。
送客是岑谙獨自去的,嚴若炤臨時有電話纏身,走不開,在走廊上應和電話那端的人時朝岑谙遞來擔憂一眼。
岑谙陪同那幾人離開,等電梯時回以嚴若炤一個放心的眼神。
落在應筵眼中,便成了這倆人在公司裏雖要避嫌卻明目張膽的暗送秋波,怕攥緊的拳太暴露情緒,他伸手戳了下電梯按鍵。
鄒助好沒眼力見:“應先生,我已經按過了。”
可惜岑谙壓根沒往這邊看,還在跟現任老公用眼神你侬我侬,應筵咬着牙冠,因岑谙不知實情的誇贊而生出的自滿揮散了幾分。
梯門開啓,岑谙按着門框讓他們先進,他落在最後按下樓層,垂眼盯着記事本的封面一聲不吭,省得一擡眼從锃亮的轎廂四壁撞見誰的視線。
電梯緩緩降至一樓,站位稍前的鄒助和法務先後走出去,岑谙突然松開控制門開的按鈕,拍亮了閉合鍵。
封閉空間只剩他和應筵,應筵始料未及,陡然瞧向他:“岑谙。”
洗手間裏橫眉冷對,簽訂會議上虛情假意,眼下岑谙正視應筵亮起的眸光,驚覺自己對舊時戀人已燃不起半分愛意:“讓利那麽多,你是不是有病?”
合同細節裏都是分給炤耀企業的好處,AN018酒莊撈不到多少利潤,是應筵心甘情願。
電梯裏冷氣充盈,比不上岑谙眼中疏離,應筵試探道:“可不可以換你十九號那天一個小時?就一個小時。”
八月十九號,岑谙當然記得是什麽日子,可刻骨銘心沒用,從前應筵不需要他陪過一個生日。
按鍵熄滅,岑谙轉手正欲按下開門鍵:“我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企業賺錢是企業的事,你別想用這個道德綁架我。”
手腕一緊,他反射性要抽回被應筵握住的手,但應筵反應更快,像害怕他反感似的瞬間松開:“半小時呢,或者十五分鐘,給我一點時間就好。”
明明手腕上的力道松了,岑谙卻有一種被緊箍着的束縛感,是被往事挾持不發洩不快的負擔。
他直面着應筵希冀的眼神,像在看過去不堪一擊的自己,連言辭都帶上了漫長年月中綿綿不絕的悔恨。
“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岑谙捏拳抵住開門按鍵,“應先生,請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