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是你啊。”嚴若炤率先出聲,幾步上前拉近了距離,主動向應筵伸出手,“幸會,難不成俱樂部那次是給我的考驗?”
應筵的神色由淩冽至松弛,逼迫自己把提起的心緩緩放歸原處。
他的視線從岑谙驚愕的臉轉移到嚴若炤身上,這人儒雅溫厚、鋒芒盡斂,卻不難聽出話中試探,當時俱樂部游戲一場,雙方不知彼此身份,又怎麽可能無端變為一通考驗?
垂在身側的手擡起,應筵落落大方與對方交握,索性痛快承認,但糅雜了幾句半真半假的話:“這裏應筵,久聞炤耀企業嚴總大名,沒想到恰好碰上,幹脆乘勢探個究竟,如果冒犯了還請見諒。”
“我沒那麽小氣,相反還要感謝應先生賞識。”嚴若炤側了下臉介紹身後人,“這是我的特助,姓岑。”
簡短的一句話,落在應筵耳裏,職位像暗度陳倉,“我的”更像宣誓主權,只道姓是阻止他人進一步了解,即便只是個名字。
殊不知他的特助早在七年前就和自己做盡親密無間的事,雖然現下已物是人非。
合作方怎麽會主動跟一個助理握手,應筵卻緊盯着岑谙,向他伸出手——曾經他用這只手牽過酣醉的岑谙離開展會,也用這只手掐紅過岑谙的一段腰,現在卻只能裝出一副禮賢下士的虛僞面孔,說:“能跟在嚴總身邊,做事一定很幹練。”
岑谙垂下眼,抽出捧在資料夾上的右手輕碰了下應筵的指尖,旋即收了回來,笑道:“是嚴總給足我機會學東西,不夠能幹怎麽回饋嚴總。”
指尖上的溫度稍縱即逝,應筵指節微蜷,目光在岑谙那只右手轉了個彎,坐下後才艱難地移開眼,掌心向自己身旁戴眼鏡的年輕beta擡了擡,沖嚴若炤道:“這是鄒助,嚴總見過的。”
嚴若炤喊秘書來上茶,說:“鄒助談吐得體,知識面廣,也是個得力人才。”
你來我往互相吹捧上一輪,這才鋪展開一桌的資料文件開始洽談合作事宜,主要是嚴若炤和應筵兩人交流,兩位助理偶爾補充幾句,岑谙話說得最少。
可應筵分給他的餘光最多。
他看着岑谙再不複當年的穿着,剪裁合身的襯衫西褲收攏住一副清瘦身材,袖口輕挽露出白皙手腕,握筆書寫時骨節和青筋若隐若現,明明當年與岑谙玩盲品時他沒發現僅僅是對方的一只手就這樣有吸引力。
岑谙右腿搭着左腿,翹起的皮鞋尖兒時而勾一下,應筵的心口也像被不時地戳一下,又痛又癢,說不出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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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商談算是初步敲定了合作方式和銷售策略,具體的細節以及合同的簽訂都要進一步協商,談話最後雙方互換了名片,今天的見面本應到此便結束了。
應筵擡腕看了看時間,又垂下手。
酒商提些不過分的要求其實很正常,但現在快到飯點,何況應筵清楚自己實則心懷鬼胎——就算諸多不妥,他也還是提了:“方便參觀一下炤耀的工作環境嗎?”
嚴若炤微愣,也看了看手表,一揮臂幹脆邀了人去樓下餐廳解決午餐:“瞧我,差點招待不周,應先生不趕時間的話,填飽肚子再參觀吧。”
岑谙抿緊嘴唇,扣在文件夾邊沿的指肚用力到泛了白。
雅座恰好四人位,嚴若炤和岑谙坐一側,應筵和鄒助坐另一側,倘若伸個腿就能不小心碰到對面人的腳尖,相比會客室削減了些距離感。
工作聊完,飯桌上的話題便随意一點,嚴若炤問:“應先生挑選經銷商向來這樣另辟蹊徑嗎?”
指的是那場以盲品為噱頭的摸底,應筵說:“并不,第一次就用在與炤耀的合作,沒想到挺順利。”
“那我豈不是很榮幸。”嚴若炤提壺斟茶,到岑谙這邊,他斟完後探了下杯子的溫度,“幸好平時沒有疏于練習,否則班門弄斧被看了笑話。”
哪有上司為下屬倒茶的理,應筵眼見岑谙沖嚴若炤笑完又埋頭應付眼前這盤一點都不夠入味的黃鳝煲,說:“嚴總的品鑒筆記裏好像不止一個人的字跡,平時一般都跟誰玩?”
“實不相瞞,就是跟岑特助。”嚴若炤用手在岑谙後肩按了按,字裏行間不掩贊嘆,“岑特助的盲品能力在我心裏得排第一,有些技巧還是他教會我的,不然那天在應先生你這種專業人士面前必定落于下風。”
——可那是我手把手教他的!
應筵收在桌底的手攥成了拳,他獲得葡萄酒及烈酒教育基金會國際權威最高級認證,受邀出席一場基礎講座收五位數培訓費,而當年一分不收教給岑谙全是出于私情,結果到頭來岑谙卻毫無保留地給了別人!
旁邊的鄒助想說句什麽,應筵手裏的茶杯就輕輕放在桌上,瓷杯碰玻璃臺面,清脆的“嗒”一聲響。
他心裏翻湧着驚濤駭浪,面目與口吻依然維持着雲淡風輕:“是嗎,嚴總有空能不能把岑特助借來和我切磋一下?”
岑谙從落座至此全程低頭用餐,偶爾嚴若炤說話他會點頭附和,沒分過應筵一個眼神。
此時他“啪”一下将筷子架在餐盤,聲音比應筵的那聲還要脆:“抱歉,我去趟洗手間,先失陪。”
他擦擦手,擱下熱毛巾,起身離開座位。
洗手間空無一人,岑谙進去先撐在盥洗臺沿,對着鏡子做了幾個深呼吸。
這次重逢,表面上應筵是奔着業務合作去,私底下計劃着什麽,岑谙一概不知。
合作意味着不得不時常見面,可岑谙面對他的時間越長,他就越難以坐得住,模糊的臉一旦清晰,重重往事便卷土重來,他仿佛成了飛沙走石中孤立無援的那一個,他明明往前走了,那人卻突然站到他面前,逼着他為了躲避也要擰過身——于是他進退維艱,要麽竭力穩住情緒應對,要麽無可避免回望過去。
哪一個都是在淩遲。
一方空間裏水流飛濺聲不斷,岑谙一捧接一捧的水往臉上潑,眼眶的灼熱受冷水刺激硬是褪了回去,岑谙輕喘一口氣,抽了幾張紙将臉龐和雙手擦幹淨。
沾水的紙團扔進垃圾箱,岑谙才把情緒收拾好,下一秒眼尾就瞄見有人走了進來。
岑谙目不斜視,撇開臉就要擦肩避過,應筵知道這會兒如果不叫住對方就遲了,手剛伸出去又克制地收回,他謹記要把态度放尊重:“岑谙,可以談談嗎。”
岑谙明白這一遭終究躲不過,他停住步子,拐回洗手池前又沖了把手,抽去一張紙慢條斯理地擦,如此便能找理由不擡頭:“三分鐘。”
像極了應筵當初讓他在三分鐘之內滾蛋。
語氣過于熟悉,腔調更是拿捏得如出一轍,應筵同樣記起這件事,登時想給過去的自己一拳頭。
他垂眼掃向岑谙濕潤的指掌,說:“嚴若炤的品鑒筆記裏夾雜了十多份你的字跡,這些年你一直在他身邊?”
岑谙攥皺了濕噠噠的一團紙:“是又怎樣?”
應筵眸光微晃,腦海裏全是岑谙與嚴若炤并肩,擡頭也只沖嚴若炤笑,一般的上下級怎會如此暧昧:“孩子是他的?你和他結婚了?”
岑谙反問:“談這個有意義嗎?”
有孩子應筵也認了,他們之間橫亘着七年未見的遠洋,他無法阻止岑谙開啓新生活,只想确認對方是否單身:“你手上沒有婚戒。”
岑谙受不了紙團的潮濕,手臂一甩扔進了垃圾箱,終于冷冽地擡眼:“在公司裏要避嫌,很難理解嗎?就像以前跟你談了兩年,你的好友圈我沒踏足過,你的俱樂部我只能是矜矜業業的員工,你的家容不下我這人一宿,你不是最深谙這個道理嗎?”
頓了頓,他添上一點:“哦不對,既然你一眼就能懷疑到他頭上,那看來嚴哥體貼入微得太明顯,你比不了——別誤會,是外面那個嚴哥,不是你這個筵。”
話已說盡,岑谙沒再看被堵得啞口無言的人,低頭把袖子放下去,系袖扣的時候瞥了眼手表:“三分半鐘,我當年穿衣服滾蛋都沒這耗時。”
七年光景,把岑谙的性子磨成堅不可摧的一顆銳石,再不是曾經懦弱膽怯任人蹂.躏的一搓棉花。
兩人先後回餐桌旁,岑谙面色如常,應筵沉默不語,嚴若炤正好結賬回來。
應筵讓助手先回去,他獨自跟着嚴若炤和岑谙參觀炤耀大廈,渾噩得像把人家的輝煌婚姻史讀了一遍。
走出大廈,應筵拉開車門将自己摔入主駕,頹然地靠着椅背,下意識地摸出扶手箱裏的煙盒。
品酒師抽煙會損壞味覺,可是他顧不了這些了。
他抖着手點燃一根,拙劣地吸一口,呼出一縷缭亂的白霧,如他此刻心緒,再一口,煙氣嗆入肺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聲悶在自己的臂彎裏。
滿車廂難聞的濁氣,應筵掏出口袋裏碎屏的手機,舉到眼底下長按開機鍵,然而從重遇岑谙開始,手機便沉入了失靈狀态,別說打開它,他連對方為他展示多少電量都沒資格了解了。
他搓着那碎裂的屏幕,半晌,摸出自己的手機撥出了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
而眼前的手機沒有任何反應,耳畔是一句句冷漠不近人情的“已停機”,仿佛他悉心保管的舊日,在這場三分半鐘的硝煙裏無聲無息地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