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狹長的走廊沉寂無聲,暖黃燈色不像宴會廳的缭亂燈影那般容易讓人産生錯覺。

應筵站在長廊一端遲遲沒動彈,良晌過後,直到身後梯門開啓,又有旅客說笑着踏入這一層,應筵才挪動腳步,停在1508號房門前,揣在褲兜裏的右手摸出來自己的房卡。

嘭,那邊的兩個旅客把行李拽入房間,門板碰合吞沒了說話的尾音。

應筵收回搭在門把上的手,往前又走了一截,在幾米開外的1521房門前站定。

酒店客房的門厚重嚴實,他無法穿透任何一絲縫隙窺見岑谙是否已經把那件潑了酒的白襯衫褪下。

候在洗手間那麽久不就是為了等嚴若炤解救嗎,裹上嚴若炤的衣服不就相當于昭告親密關系了嗎,磨肩蹭臂去吃東西不是挺濃情蜜意的嗎,怎麽不幹脆訂一個房、睡同一個床?

難道岑谙對于曾經被他從家裏驅走仍有不滅的陰影,從那以後決心避免再與任何人同房,哪怕是至親的婚姻對象?

有哪個alpha可以忍受這個事嗎,他現在就想破門而入,把岑谙箍進懷中,聲聲切切向岑谙保證再也不把他趕走——

不,他現在沒這個資格,他該擔心一下岑谙是否會以尋釁滋事的理由讓民警把他帶走。

應筵回到自己的房間,沖個冷水澡,按服務內線喚人送了管抑制劑和安眠藥上來,這次對着衛生間的鏡子注射在通紅的腺體處,兩三分鐘後體內那股燥熱才稍稍降了下去。

剛燒過的水還很燙,應筵将服務生送來的兩片安眠藥與水杯一同擱在床頭櫃,和衣仰躺到床上。

當折磨身子一晚上的痛癢逐漸減輕,思考仿佛就成了讓自己降溫的最優方式。

應筵忽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個問題。

岑谙似乎從未承認過與嚴若炤結了婚。

重逢之後,每每撞見岑谙和別的alpha融洽相處的畫面,他就如同被醋意蒙了眼、被急躁噬了心,若非剛才走廊撞見的分房一幕,恐怕他還要繼續堅信這個所謂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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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新的假設建立,為何岑谙和嚴若炤不同房,為何雙方指上都沒有婚戒的印記,為何岑谙說企業賺錢與他無關……一切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那孩子怎麽回事?孩子……

應筵猛然坐了起來。

他再回憶那個小alpha的相貌,雙鳳眼,高鼻梁,一雙像岑谙的微笑唇。

趿上拖鞋下了床,應筵未踩實地面便踉跄至窗前,唰地拉開印花窗簾,城市夜景朗燈斑駁,全部成了微縮影像映入他眼中。

而窗玻璃同樣映出他的面目,震驚、錯愕、難以置信,種種神情在他的雙鳳眼中輪番展現。

更多細枝末節緊随其後攀上每一根腦神經元,岑谙平坦小腹上那道淺淡的疤痕,附近幾根如蜿蜒支流的淺白妊娠紋,當年岑谙腹部隆起,他問岑谙是否得了什麽怪病,後來岑谙離去前孤注一擲,在絕望中竭力鎮定,跟他說——

我也可以給你生。

重話擲地卻沒激起岑谙眼中波瀾,岑谙走了,他沒挽留,然後岑谙沒再回來過。

他亟待确認什麽,狠力掀開房門跑出去,快步奔到1521房門前,手剛擡起,又握成拳輕輕抵在冰涼堅硬的門板上。

能問什麽,他還能問什麽,問孩子是不是他的嗎,當年尖酸刻薄道盡諷刺,缺席七年又步步相逼,除了徒增岑谙的恐慌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孩子是他的然後呢,他有什麽資本坐享其成,岑谙不舉刀相逼就不錯了,他還奢望些什麽?

就算岑谙并沒結婚,這些年再沒有過別的alpha,又輪得上他什麽?他充其量就是個失意的懦夫、失職的廢物!

這扇門宛若成了他不敢施力的發洩對象,更像一面他所懷念的單薄胸膛,他與它緊緊相抵,悔恨自責刺痛了眼眶,他無聲地喊岑谙,回音在腦海中橫沖直撞般久久震蕩。

這時側後方響起一聲巨響,應筵滞後地回頭,1508被穿堂風帶上了門。

那晚前臺的服務生滿臉好奇地幫這個穿着睡袍的alpha刷開了門,alpha眼角潮濕情緒低落,她也不敢多問,畢竟不小心把自己鎖在門外确實有點丢臉,殊不知後來她回看監控才發現事實更為驚人。

夏季夜短,岑谙自第一縷曦光拂進室內便睜了眼,他這晚睡得不好,幾次夢見應筵跪在他面前哭着求原諒,總之是怪夢不斷。

歸程是岑谙開車,等到了家樓下才把方向盤還給嚴若炤。

岑愉正趴在沙發上寫計算題,一看他進門,便扔下筆撲過來摟他的腰:“爸爸!”

聲音卻放得很輕,岑谙往房門緊閉的次卧看一眼,揉着岑愉的頭發道:“你小叔怎麽這麽能睡,吃早飯沒有?”

岑愉點點頭,說小叔昨晚在小區外面的西餅屋買了甜面包。

舟車勞頓,岑谙扔下包坐到門廳的矮凳上任疲憊從腳底開始滋生,他把岑愉攬到自己腿上,從褲兜掏出塊電子表給小孩兒戴好,替換了原來那只泡過水後覆了層水蒸氣的舊手表:“答應小愉的小禮物。”

岑愉之前那塊表雖然蒙着水珠子看不清,但指針還能動,他也沒嚷着要換。

他晃了晃手腕,眼眶紅紅,胳膊挂在岑谙脖子上:“謝謝爸爸,爸爸是我的大禮物。”

“乖,”岑谙問,“喜歡嗎?”

“喜歡。”岑愉偎在岑谙肩上,“哪買的呀?”

“在東口市。”答完,岑谙仍覺不夠,似乎不補上一句什麽,心口就呼呼地漏風,他用雙臂攬實小孩兒軟乎乎的身子,“知道東口市在哪嗎?”

岑愉眨了下眼,顯擺自己記憶力似的:“知道!小叔說你跟他都是那裏長大的,就在隔壁!”緊接着聲音就低了下去,“隔壁是哪呢,像兩個房間一樣近嗎?像我和邢小陶做同桌一樣近嗎?”

“開車兩個鐘頭吧,你在車上睡一覺就到了。”岑谙說,“昨天不是答應帶你到別的地方玩兒嗎,下周六就去東口市逛逛好不好?”

岑愉猛點頭,其實不管去哪,只要岑谙放下工作抽空陪他,他就特別高興:“好!”

懷裏的小身板興奮亂拱,岑谙按住這小alpha抱緊了,分不清是岑愉偎着他,還是他在岑愉身上尋求支點。

這一趟來去匆匆,他才發現七年前那場滂沱大雨早在歲月流轉中停了,濃霧散去,原來那裏還是有許許多多他牽挂的地方,不談愛恨之後,他步步走過的足跡依舊牽制着他,讓他無論走多遠也還是想回頭看一看當年那個跌跌絆絆的岑谙。

在此前還得先面對一周的工作,與AN018酒莊順利簽訂合作協議才僅僅是開頭,後面一堆事兒要處理,明明炤耀企業部門分工明确,岑谙卻感覺那個鄒助好像大事小事都要找他商量。

比如營銷推廣自有公關部的人制定營銷策略和推廣計劃,再由客戶部的人聯系酒莊那邊細談,然而鄒助非要找上他來說。

岑谙每次例會都會收集各部門信息整合複盤,跟鄒助聊起來倒也無所不曉,可鄒助聊着聊着話題就偏了,近飯點便問他吃飯沒有。

離午休還有十分鐘,岑谙姑且擱置工作放松一下:還沒,你要吃的話我們下午再談吧。

鄒助線下很拘謹,線上話很多:我也還沒,只是最近神經太緊繃了,想歇口氣。

跟他聊天能歇氣?岑谙靠在轉椅上敲字兒:太忙了是麽。

要不是憋着勁說不得應筵的壞話,岑谙真想敲一句“給你那老板做事是這樣的,這人陰晴不定”。

誰料還沒腹诽完,鄒助發過來:應先生最近情緒不穩,好像是易感期的alpha都這樣吧,我們這些當beta的不懂。

真有這樣向合作方吐槽自家老板的嗎,不怕東窗事發?岑谙不知該說這鄒助是天真好還是故意好,反正他不往坑裏跳:啊……是嗎,那你哄哄他。

發送完,岑谙望着天花板神游了會,眼前盡是應筵滿小臂的針眼和撓痕累累的後頸。

鄒助回得很快,像是真的走投無路,身為應筵這種人的助理竟然還發個“大哭”的微信自帶表情:怎麽哄,給他買吃的嗎?岑特助,你給推薦推薦。

岑谙只好順着對方的意:東口市瀛村大街西南路口,有家糖水鋪的紅豆涼粉挺好吃的,店裏其它貴的我沒嘗過。

鄒助終于不哭了,禮貌地回了句“謝謝”。

岑谙編輯着:沒關系,有什麽生活上的難題都可以說出來的。

想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把後半句逐字删掉,只發送了前三個字。

屏幕在久不觸碰後熄滅,應筵将手機扣在講義上。

下午的培訓課結束,應筵動身前往瀛村大街,東口市地域遼闊,這一帶他反而不常來,找西南路口還得開了導航。

幢幢舊房林立,巷口窄得駛不進一輛車子,應筵只得将車停在外面,揣了手機循着手機地圖往裏走,不明白岑谙是怎麽找到這片地兒來的。

糖水鋪擠在一家唱片店和一個快遞驿站中間,座位七零八落,應筵坐下的時候心情有些複雜。

餐牌壓在玻璃桌板下,岑谙所說的紅豆涼粉才七塊五,而價格最高的菜品也才二十九塊。

應筵就點了那個紅豆涼粉,賣相不那麽精致的一大碗端上來,他用塑料勺子舀了舀,感覺自己好像終于将一把生鏽多年的鎖稍微撬動了一些。

隔壁的唱片店曲聲綿綿,在唱一首老歌,情海變蒼茫,癡心遇冷風。

緊挨的快遞驿站,快遞員在往地面一箱箱地摞重物,咚咚悶響。

糖水鋪沒有空調,懸于上方的吊扇悠悠慢轉。

全都是應筵未曾體會過的景象。

他拿起手機,對準紅豆涼粉拍下一張,新建一個相冊,命名為“岑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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