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直到婚宴結束,應筵都沒再出現。
大廳裏賓客寥落,岑谙獨坐圓桌盤,握起手邊所剩無幾的涼白開喝光,将空杯子湊到應筵那只空酒杯旁,很輕很輕地碰了一下。
重逢之後同臺吃飯數次,這是第一次碰杯。
季青森上完洗手間回來拿衣服,看他還沒走,有些驚訝:“等下還回祜靈市嗎,還是說在這邊留一晚?”
家裏岑愉有他小叔照看着,岑谙說:“明天睡醒了再回去,喝了點酒,不開車了。”
“也對,歇息夠了再上路。”季青森披上外套,“就別另外找酒店了,直接到樓上睡嘛,反正都劃王睿賬上,他今兒高興,可勁兒宰他。”
岑谙手肘搭着桌沿,笑道:“那我可得謝謝王哥了。”
季青森整理好衣領,擡起的手頓在半空,然後輕輕落在岑谙腦袋上:“有機會再見啊,小朋友。”
滿廳璀璨光色落在季青森雙肩,岑谙扭頭看着他走遠,印象中他有過好幾次這樣久久地凝望着季青森的背影,不是為了探尋這個omega身上有多少受人矚目的閃光點,相反,這些都無需考量,只是承認這人有這本事就夠了。
宴會廳不剩多少人了,岑谙撈起大衣和公事包離開,不同于廳內,樓層空地的背景花牆前一陣喧騰,王睿喝得滿臉通紅還要被一撥一撥的親眷知己拉着合影。
岑谙過去跟王睿道別,被王睿勾着肩膀敘舊:“小岑啊,看着你現在事業有成,王哥真的很高興……”
酒氣一股一股地往岑谙臉上撲,岑谙一手拎包一手攬着大衣,騰不出手來按下王睿揮舞的胳膊:“喝多了吧王哥,曈姐在那邊笑話你呢。”
“笑吧,古人怎麽雲的,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哪有你這麽運用的,”岑谙說,“待會兒準有人問你辜負哪個舊人了。”
“哎,不是那個意思,王哥讀書少,不懂具體的。”王睿的胸花都歪了,“小岑啊,你應老板消沉好多年了,兄弟一個個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就他一直形影單只,等着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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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谙嘴邊含笑:“王哥我就說你醉得不輕吧,我都辭職多久了,他早就不是我老板了。”
“欺負我這會暈頭轉向說不過你是吧,”王睿可算松開岑谙的肩膀,拍了拍,“好了,歇一晚再走吧,王哥都給打點好了,到樓下前臺刷個身份證就行,便捷得很。”
岑谙也懶得聯系代駕了,爽快承了好意:“謝謝王哥。”
電梯間就在幾步遠,梯門開啓,岑谙踏進去前,還聽見王睿在身後小聲嘟哝:“也不知道這應老板跑哪去了,敬個酒回來就不見了人影。”
到前臺錄了身份信息,岑谙接過房卡上客房樓層,進門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岑頌,接起來确實岑愉的聲音:“爸爸,你參加完婚禮了嗎?”
岑谙将房卡插進卡槽,開了燈合上房門:“剛回到房間,你呢,怎麽還不睡?”
“都躺床上啦,跟爸爸說了晚安再睡嘛。”岑愉說,“爸爸,你吃得開心嗎?”
“開心啊,還收了很漂亮的喜糖,給你留着呢。”
“喔——”岑愉拖長嗓音,“那新娘子漂亮嗎?”
“漂亮啊,你不是見過麽,曈曈姐。”
“好吧,可是我不喜歡那個王叔叔,”岑愉說,“他是負心漢。”
岑谙噗嗤笑出來,将大衣和包往床尾一扔,自己也坐上去:“你王叔叔專一着呢,怎麽成負心漢了?你哪裏學來的詞兒?小孩兒別亂用啊。”
“電視劇裏就是這麽說的!”岑愉聲音低下去,“算了,不說了,爸爸今晚開心就行,晚安。”
空留急促的忙音,岑谙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總覺得有點奇怪,又說不上哪裏奇怪,大約是他平時太忙疏忽了孩子某方面的教育,回去得找時間跟岑愉談談。
手機界面閃回主屏幕,岑谙下拉通知欄,發現市場部的孫總監在一個小時前給他發過消息,更早些的時候工作群也喊了他好幾條。
岑谙直覺出了什麽事,忙上線查看未讀,這時孫總監又私戳了他一條:岑特助,在嗎?
翻消息不如直接通話了解得透徹,岑谙從床邊站起,邊撥號邊把筆電拿出來:“孫總監,出什麽事了?”
“岑特助,你總算露面兒了,這麽晚還叨擾你。”孫總監道,“是這樣,你把市調報告發給應先生了嗎?”
“下午就發過去了,有臨時改動?”
“是這樣,有兩處數據填錯了,具體更改我給你發過去了,”孫總監笑呵呵的,“雖然後面還會商談細節,但還是謹慎點好嘛,別讓應先生誤會咱們炤耀粗枝大葉才是。”
電腦亮起,岑谙點開文檔,若是檢查起來,在兩處數據上确實容易産生漏洞,但後面二輪合作要訂多少貨物恰恰跟這一堆數據脫不開幹系,也就應筵這邊他好處理一點,換成別的合作方他都不知該如何跟人家交代。
“我去跟應先生聯系吧。”岑谙說,“孫總監,你回頭也跟你們組員開個小會,就這幾天的效率以及趕出來的質量真的不行——這事我也有責任,我也會反省。”
沒有聲色俱厲,也沒有互相推诿,岑谙闡述完事實便挂線,将電腦搬到茶幾上,仔仔細細把更改後的文檔檢查了三遍,才拖進郵箱按下發送。
公事不同于私事,有限時間內不解決,岑谙就無法安睡,他對着電腦發怔頃刻,起身摘了皮帶和手繩,挽起袖子去洗了把臉,回來依舊沒得到回複。
時隔半月,岑谙再次點開應筵的聊天框,那條被折疊的文字消息終于展現全部:如果奚落和痛罵能稍微抵消一點我的罪狀,那再多一些也沒關系。
岑谙滑了滑屏幕,因為他那句“在商言商”,聊天記錄裏便全是工作相關,應筵發文字,也發語音,沒再提及過一句私情,這最新的一條破了例,所以他沒回複,應筵便沒敢再問。
忽略這一條消息,岑谙打破半個月的空白:在嗎?
有收到我新發的郵件嗎?
市調報告有修改的地方,舊的那份當作廢,這事是我們這邊大意了,向你道歉。
放下手機,岑谙進浴室拆了套一次性牙具,洗漱完解個手出來,聊天界面仍沒有動靜。
婚宴中途應筵快步離開的畫面在岑谙腦中遲遲不散,他抓着手機杵在床邊,眼前走馬燈似的掠過一幕幕,七年前的同月份,應筵蜷在副駕上手握一片白松香,催他把針紮下去時整個車廂怒聲回蕩,賓館床上他受盡委屈和疼痛,肌膚相親應筵沒喊過一聲岑谙。
昔日已成灰暗,今日尚未褪色,應筵向他低聲認錯時他瞥見的大衣一角是沉黑,默默将溫水推向他時伸過來的那只手戴的表是墨綠盤,灌入喉中的葡萄酒是深石榴紅,離開時踩在腳下的燈光是明媚黃。
岑谙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腹部,衣物下是淺色的舊傷。
他仰臉,不知燈光在他眼中是否破碎,可他在應筵眼中好像是完整的。
岑谙閉了閉眼,再睜開。
他問客戶部負責人要來應筵的手機號碼,居然還是以前的那個,抽走牆上的房卡,他邊撥號邊拉開門,走廊那麽長,他剛邁出一步,就收住腳。
隔壁房門只掩着一道縫,裏面漏出手機的默認鈴聲,刺耳卻無人按停。
岑谙掐斷電話,鈴聲緊跟着息止。
阒然中混入一聲極低的呻/吟,岑谙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房卡圓角抵在門板上,岑谙辨不清這聲呻.吟代表哪種猜測,他這時進去又會撞見哪番場面,只知道如果他退縮了,不敢面對了,那他為自身鑄造的堅韌便轟然倒塌。
抵住門把的力道又大了點,門縫緩緩敞開,岑谙下了決心,假設撞見的場面不堪入目,正好借此機會清除埋藏心底的雪泥鴻爪。
屋裏沒開大燈,房門自身後輕碰出聲響,岑谙僵在光暗的交界外,瞳孔收縮瞪視着眼前畫面。
暗燈不足以包裹往常光鮮亮麗的一個人,高傲的alpha痛苦地跪伏于地面,一手扒着床尾,一手捂着嘴咽下痛吟,深紅的血液自指縫間滲出,從手背蜿蜒至小臂如血管畢露,他聞聲擡眸,光也在他眼中破碎,他看着駐留暗處的beta,似深陷幻夢。
解扣的襯衫下胸膛随急喘起伏,高濃度酒精與體內藥物發生劇烈沖突,腺體與胸腔如受千刀萬剮,應筵滿嘴血腥,明知現實與夢境都分毫不差,他還是想讓那人近一點,或許他也能好受一點——
“岑——”痛感找到關口向他重重一擊,應筵輕聲悶哼,硬是把上湧的一口血逼了回去。
手背胡亂一抹嘴角,他以那樣卑微低下的姿态,仰望着遙遠的人:“岑谙,你能不能……離我近一點。”
岑谙只覺此刻的自己手腳冰涼,他不知自己臉上挂了怎樣的表情,震愕?害怕?凄怆?大概都不是,因為面部肌肉是僵硬的,眼神也是,就連眼珠似乎也被固定住無法轉動。
只知道邁出去的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他看着應筵,明明這人是在宴會廳離場的,他卻錯覺應筵是從那場海難中重傷逃離,如果不把他從岸邊扯開,下一個巨浪就會卷走他。
應筵以目光織網,深切地凝望着岑谙走出暗區,劇痛依舊,不敵光塊将岑谙籠住時他內心的悸動和渴望。
直至岑谙在他跟前停下,他伸出染滿鮮血的手,快要觸到岑谙幹淨的褲腳時将将停下。
岑谙的手也在即将觸到應筵沾着血污的嘴角時驟然握拳,很難否認七年前的屈辱始終是場重創,他沒有安撫的能力,只配擁有舉針的勇氣。
彎下的脊梁重新挺起,岑谙漠然垂眼看跪在腳邊的人,将恻隐一并收起:“抑制劑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