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輸液室裏嬰孩多,紮個針一個個啼哭不止,應筵支着額角從小憩中醒轉,撩眼看了看輸液瓶,按鈴喊護士過來換針水。
手邊的診斷報告不知何時被碰落在地面,應筵彎身拾起,放在腿上騰出手壓着紙張一角。
今天晨起忽覺胸腔悶痛難耐,他歸因于昨夜為處理臨時工作而熬夜晚睡,誰料這股悶痛持續了整個上午,酒店後廚看他面色奇差,忙勸他上醫院看看。
一檢查,應筵被醫生告知,他的身體對阻滞劑産生了繼發反應,短時間內必須停止藥物注射,否則很有可能會影響器官衰竭。
那麽多次注射引起的腺體疼痛應筵都捱下來了,他揉着後頸問醫生,之前的藥物作用會消失嗎,信息素分泌速度會不會反彈?
醫生攥着診斷書搖搖頭,不是否認,而是不确定:“這都是因人而異的,醫學史上本來就鮮有高階alpha破壞自身腺體的案例,通常高階腺體對本體的附着和依賴程度更高,可一經摧殘,對本體的惡性影響也更大。”
應筵折疊起診斷書,視線微挑看着滴落速度緩慢的針水,感覺平常擁堵路上攢起的耐心已經算不上什麽。
手機在褲兜裏貼着大腿振動了一下,他摸出手機,王睿給他發來個電子請柬,點開來有音樂有結婚照自動翻頁的那種,估計是群發,省得再次被好友控訴,這次應筵誠摯滿滿地留了個言才退出來。
半月前給岑谙發的那條消息依舊沒得到回音,應筵戳進對話框,想發過去一句什麽,又打消了念頭,決定等身體狀況好起來再說。
從醫院出來,應筵拎了一袋子的藥,有注射的,也有內服的,一部分用來調理身子,一部分用來鎮定突發性的不良反應。
回酒店歇了一天,隔日應筵雷打不動去酒店後廚做午餐,打包好後在裏面放上一串用檀香囊裝着的手串,昨天從醫院出來時他去本市的祜安寺求來的。本意是感覺自己最近諸事不順,去寺裏求了串開過光的車用挂飾,後來發現祜安寺跟岑谙的名字有同音,他覺得寓意好,便給岑谙求了個手串。
今天出門遲了點,到炤耀大廈堪堪踏正正午,應筵拎着便當下車,堂而皇之踏入大堂,卻不料碰見提着公事包杵在前臺邊的埋頭簽字的嚴若炤。
兩人視線一撞,彼此都從對方眼中咂摸出一些耐人尋味的神色,嚴若炤瞅了眼應筵手裏拎的袋子,一臉明了地笑了:“應先生,又來給我哪個員工送免費午餐?”
應筵将便當袋從右手挪到左手,然後伸出右手跟嚴若炤握了下:“心照不宣吧,嚴總這會兒要出去?”
“出門談點事情。”嚴若炤抄着口袋斜倚在前臺邊沿,“上次那批貨賣得不錯,我正想找時間跟應先生你談第二批來着,沒成想這麽巧碰上面了。今天肯定來不及了,下周看你方便,我們約個時間詳細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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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信為上,咱倆去繁從簡就行。”應筵縱起袖口露出腕表掃了眼時間,“如果合同除數額以外沒太大變動,直接讓項目負責人給我傳一份電子文檔,有問題再當面商談,省去許多流程,嚴總信得過我的酒莊産品,我自然也信得過貴公司的人品。”
“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嚴若炤不急着出門,眼神不加掩飾地朝那袋便當瞥去,撚着副開玩笑的口吻,“什麽時候輪到我享口福啊,應先生。”
應筵聽着這人卸下正經口吻的打趣,略有些無語凝噎,幹脆也摘掉生意場中的惺惺作态:“嚴總,你想吃什麽私廚出品沒有,我拿來追人的手段你也要湊熱鬧。”
“都那麽多人湊熱鬧了,不差我一個嘛。”嚴若炤笑吟吟的,“可能真的不太合岑特助的口味,我看他都拿去分給市場部的同事了,自己倒寧願去公司餐廳打飯。”
應筵指間一緊,拇指剮蹭過袋子提手。
“先不聊了,有空約,之前不還說咱倆之間再來局盲品單挑。”嚴若炤拍了拍應筵的胳膊,“今兒招待不周,再會。”
嚴若炤走了,應筵垂着手,上卷的袖口滑下來遮擋住表盤一半,分不清秒針又轉了多少圈。
前臺的姑娘已經認得他,偷瞄數次後走過來禮貌詢問是否需要呼叫岑特助下樓,應筵從嚴若炤嘴裏得到好意提醒,識相的就明白不該給岑谙徒增麻煩,他擺擺手,拎着東西離開了大廈。
大廈頂層離地面太遠,岑谙俯瞰着一切事物都顯得渺小的樓下,目送那臺黑色轎車緩緩駛離,他回桌後坐下,盯着內線電話等了幾分鐘,然後喚醒待機屏幕繼續寫項目總結。
總結寫完,電話仍然沒有響起,岑谙關掉屏幕,拿起員工卡去餐廳填一填冷落多時的五髒廟,回來後又忙活一下午,趕在下班前催市場部上交了與018酒莊第二期合作的市調報告。
周六天晴,夜色初降時,沃爾沃随一行車流慢速駛進帕爾納酒店的露天停車場,來得不算晚,應筵很順利尋到了空車位,車尾倒進去擺停,應筵熄了火,兩枚車飾因慣性而晃動輕碰,發出輕微的脆響。
應筵捏着車飾挂繩捋下來,讓它們停止晃動,待冷氣散得差不多,他拍了粒潤喉糖含上,勾着車匙慢步朝酒店大門走去。
上回過來還是夏季,轉眼就到秋末,應筵還是穿的一身黑,長款西裝外套袖口和駁領的暗色花紋不明顯,以免自己穿得像去奔喪,應筵挂了條厚薄适中的深灰羊毛圍巾中和色調,垂在身前沒打結,休閑而松弛。
還是上次舉辦品鑒會的宴會廳,門前已然鋪好紅毯,放眼放去場內布置紛華靡麗,看得出婚慶策劃很有品味。
一對新人站在入口處迎賓,王睿穿得很正式,看見應筵進來,他一拳輕輕砸在對方肩頭:“哎喲哎喲,咱日不暇給的應大老板可算露面了。”
“嘴抽了是吧。”應筵笑着給兩位獻了句祝福,“新婚快樂,份子錢給你轉過去了,記得收一下。”
“謝了大老板,哥們識大體呢。”王睿摟着應筵來了個擁抱,趁機伏在對方耳邊小聲,“小岑答應我今晚會來,給你倆安排在一桌了,不用太感動,好好表現哈。”
賓客如雲,王睿忙着招呼下一位去了,應筵插着衣兜閑庭信步走至靠近舞臺的大圓桌旁,座位已經被占去一大半,都是平日時常聚在一起的好友。
一幫人閑暇時在群裏就聊得不少,見面不必多寒暄,應筵剛坐下,跟他鄰座的那位就拿過圓盤正中間的葡萄酒給他倒杯子裏:“來來來,王睿特意吩咐的婚禮上要用你酒莊的貨。”
“他怎麽不說是我贊助的呢。”應筵伸出兩指輕叩了下桌面,“夠了夠了,別太多。”
“怎麽,喝厭了自家的酒?”
應筵口腔裏還遺留着吃完潤喉糖的薄荷味兒:“感冒了,信不?”
“鼻音都沒聽出來,不信。”好友搭着他的肩膀湊過來,“哎,這王睿,一聽說我年底要扯證,非要趕我前頭來,你不會也來個偷襲吧?”
應筵還沒開口,隔兩個座位的季青森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笑什麽?”應筵問。
季青森抓着霍昭的手把玩,勾起嘴角道:“大喜日子,還不許我笑笑啊。”
身後不遠處響起王睿的大嗓門,大家循聲望去,應筵的心跳漏跳一拍,搭在腿上的手輕輕一撓,不聲不響在褲腿上留下了幾道淺痕。
無獨有偶,岑谙也穿了一身黑,古巴領勾金絲紋理的襯衫收束進垂感十足的西褲中,腰間別一根深棕腰帶,這種襯衫不适合打領帶,他敞了最上面一粒紐扣,隐約露出內裏的鎖骨。
他沒戴手表,腕上僅一個簡約的配飾,不像什麽高奢品牌,更像小孩兒編着玩的彩色手繩,上面還串了只指甲蓋兒大的小熊,手裏甚至還拎着公事包。
越到桌前,岑谙面色越僵,他以為王睿會把他安排在舊同事那一桌,誰知他眼睜睜路過一簇沖他揮手打招呼的舊同事,被王睿帶到了應筵面前。
應筵的胳膊被右手邊的好友碰了下:“我靠,這是不是你壁紙上那人啊,見到本尊了這是。”
應筵無暇應答,圓桌周圍就剩他左手邊一個空位,他看着岑谙步步走近,沒忍住站了起來,幫對方拉開了椅子。
王睿虛按着岑谙後背:“來小岑,坐這裏,這一桌好幾個自家做生意的,正好讓你們在工作上扯扯關系。”
岑谙又怎能不知王睿真實用意,他笑了笑,順着對方的輕搡落座,沒看應筵一眼:“行了王哥,你去忙吧。”
季青森掐了把丈夫的手心,低聲道:“霍昭,我跟你換個位。”
重新落座時季青森的外套衣擺掃到了岑谙的膝蓋,他勾了下岑谙的手繩,讓對方看向他:“好多年沒見了,小朋友。”
其實岑谙面對這種場合已經不會再像二十歲以前那樣拘束了,可季青森的存在還是能令他沒來由地放松,他笑道:“我也很多年沒被人喊過小朋友了,季老師。”
季青森飯桌上不談工作,沒意思:“自己編的手繩嗎,這麽可愛。”
岑谙坦然承認:“我家小孩兒自己弄的,手可巧。”
“都有小孩兒啦?”季青森問,“那在我眼裏就是小小朋友了,還在讀幼兒園吧?”
岑谙說:“剛上二年級,小大人似的。”
應筵坐回去,沉默着按住圓盤,将茶壺轉到自己面前,拎起來正要往岑谙的杯子裏倒,他好友忽然拽了把他的手臂,飛快起身抄起酒瓶:“都成年人了喝什麽清茶淡水啊,都來拼酒!”
瓶嘴都湊到岑谙杯沿兒來了,應筵伸手托住瓶身,力道雖輕,語氣卻不容拒絕:“他不能喝。”
“你才跟人家見上面就這麽了解啊,不能喝。”好友觑向岑谙,學季青森喊人,“小朋友,你能不能喝?”
“能喝,”岑谙笑了起來,管誰都叫哥,“謝謝哥。”
聲聲起哄中,深石榴紅的酒液傾入岑谙的葡萄酒杯,岑谙在社會上歷練七載,早不用他人關懷帶領,自己就起話題跟一桌人聊得火熱,獨獨沒給過應筵一個正眼。
應筵就這麽看着曾經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的beta褪去膽怯一面,從容大方地跟他的好友談笑風生,介紹自己時起身跟他們隔桌握手,欠身時微敞,頸部到鎖骨的線條幹淨又流暢。
婚宴流程繁複,燈光暗下來時場內的喧嘩剎那平息,新娘款步走上紅毯,人人情不自禁跟随那束追光注目臺上。
岑谙端杯抿了口酒,看紅毯要把臉轉向應筵那邊,他裝作理袖口,低眉收了視線。
應筵也沒看,捏着杯莖,輕聲道:“我收到你發來的市調報告了,明天抽時間看完。”
鼓樂齊鳴皆成遠聲,耳道那麽窄,只夠裝得下一個人的嗓音,岑谙理完袖口揪手繩雜毛絮,答:“不急。”
應筵逆着道道目光看岑谙的側臉,燈影變幻莫測,這人是經年流轉裏他始終捉摸不透的那一個:“那天的事,我錯了。”
岑谙道:“大喜之日,別聊不開心的事。”
應筵聲音再低些:“大喜之日,你多笑笑,別因為我而不開心,不值當。”
岑谙在司儀铿锵有力的主持裏,聲音輕而冷:“那就悶頭喝你的酒,別看我,讓我很不自在,別的事改日再聊。”
而事實是應筵杯子裏的酒他一口未動,于是他便知岑谙确确實實一眼沒望過他,哪怕是在他錯開眼的須臾間。
酒席免不了一個酒字,岑谙是這一桌的生面孔,菜沒夾多少,倒是被挨個鉚着勁兒添酒,但他自留分寸,每次都淺酌即止,游刃有餘地回敬些漂亮話,少喝多說,一派生意場上的精明模樣。
新人過來敬酒的時候岑谙便躲不了了,他剛站起來,應筵抽走他手邊滿滿當當的酒杯,将默默備好由熱轉溫的白開水易到岑谙手裏。
杯身暖手,岑谙呼吸凝滞,轉過臉看向右方。
這次卻沒有對視,應筵笑着跟王睿碰杯,極其給面子地将原本屬于岑谙的那杯酒——那杯酒液幾乎要從杯沿傾灑出來的酒,一滴不剩地飲盡喉中。
縱然清楚應筵的酒量,岑谙也知這種場合這杯分量有多遭人醉,他沒來得及低語“你瘋了”,應筵就趁賓客喧嚣擁擠,穩當地把酒杯落在桌上。
手掌撐住桌沿,應筵傾身垂眸,眸色依舊清亮,亂影中岑谙的臉龐投在瞳孔正中央:“不想喝可以拒絕,他們不會逼迫哄笑,不自在可以到外面透透氣,沒有任何場合能比你的心情更重要。”
說完,應筵撐在桌沿的手一松,摸出褲兜的手機貼在耳邊,轉過身匆匆離開。
耳廓氣息微涼,像最後一滴本該入了口的酒,從耳尖輕緩流向耳根。
他陡地回頭,望着應筵遠去的方向,可那支被對方握在掌中的手機,怎麽——怎麽跟他以前的那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