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似乎不打算要一個完美與否的回答,岑谙說完就解了車鎖,示意應筵可以下車。

應筵卻沒動,透過車窗望向公寓門廊前的臺階,至今仍沒法想象岑谙最後一次從這裏離開時是怎樣一副表情:“我放不下。”

岑谙如聽笑話,然而目無諷刺,只是抱着方向盤伏在上面,側首盯住右方的人,看上去很不解:“你怎麽證明你放不下?”

“我——”應筵一時詞窮,不是因為證據貧瘠,而是茫茫七年,他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你走之後,我去了很多地方找你,你們學校、周邊招收兼職生的地方、跟財大創就業協會有聯系的企業……”

那段日子是應筵人生中最計無所出的時候,他堵了好幾次烏林晚想從對方嘴裏撬出來一丁半點的消息,可那個嘴巴毒辣的beta鐵定心思要為岑谙的行蹤保密,甚至每次故意讓他出糗似的在公衆場合罵他玩弄大學生感情。

“你們大四的課專業課太少,我好幾次去你們教室都沒找到你,明明你的舍友都在,唯獨不見你出現過。”應筵回憶起來時還是禁不住心焦,他在機構裏的課時排得很密,一下課就驅車前往財大,攥着張因時常展開又折疊而變得皺巴的課程表奔向指定的教室,又徒勞而歸,“見不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天天學校俱樂部兩頭奔波時在路上會想些什麽。”

秋陽杲杲,有幾束投進車廂折射進應筵眼中,讓那雙墨色的瞳孔不如以往深邃,岑谙恍若看見應筵敘述的畫面從對方眼中一幀一幀回放。

大四整個學年他幾乎沒回來學校,剖腹之後暫未恢複如常的體質不允許他長途跋涉——哪怕兩個城市之間只相隔不到一百公裏,他都是依靠烏林晚把錄下來的課傳給他,他下班後回家再挑燈學習,僅在考試當天露過面,穿着不合季節的臃腫外套,逢人便被問怎麽憔悴了那麽多。

“後來你們專業拍畢業照,我覺得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應筵被高燒和日光灼得腦熱,他用右掌掩着雙眼,眼前只剩強光透過眼皮的一片赤紅,像那個夏天他置身漫無邊際的迷惘,“穿學士服的畢業生一撥一撥,他們的家人好友都來了,可我還是找不到你,精算專業就那麽一個班,我怎麽可能記錯?許許多多學生從我身邊經過,我捧的花和禮物卻不知道該遞給誰。”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應筵放下手,從衣兜裏掏出那只磨損嚴重的舊手機,輕輕地放在扶手箱上:“每當我懷疑你的存在是我一直以來的臆想,我就給你撥號,再用這個手機接通,就算沒有任何回應也覺得好像能聽見你的呼吸。”

聽應筵叨叨絮絮說上那麽多,岑谙終于開口:“你猜到鎖屏密碼了?”

“不知道,”應筵說,“我猜過你我的生日,猜過身份證和銀行卡號後六位,猜過種種與你有關聯的數字,擔心第十次出錯會強行擦除數據,我不敢再試了,只能日複一日地亮屏看看屏保圖片和時間電量,直到……”

說到這裏應筵無奈地笑了一聲:“直到小愉先後兩次撞上來甩掉了手機,第一次修好了,第二次徹底壞了。但還好,我起碼不用再靠一部手機來确認你的存在了。”

一方回憶如同在映射着另一方,雙方都輸得挺慘重的過去,岑谙分明感覺自己鼻頭酸澀了,可這會兒卻也輕笑出聲,談不上诙諧還是自嘲。

他拿起那部矽膠殼都開裂了的手機,按了按側邊鍵,無論長按短按屏幕都沒有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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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差一點就猜中了。”岑谙将手機放回去,這東西對某個人來說可能是一份無法比拟的寄托,對他來說僅僅是個冬扇夏爐,“密碼是我陽歷生日的後一天。”

往往最接近的答案也是最意想不到的答案,有時候不是難以揣摩,而是不夠了解。

“大四的課我沒上,拍畢業照我沒去,是因為我在祜靈市,我懶得來回走動,不想見你是一回事,孩子工作兩頭顧是另一回事。”岑谙心胸窒悶,松了安全帶好讓自己緩口氣,“來往學校和俱樂部之間,我什麽都顧不上思考,只想時間等等我,我上班不能遲到,門禁之前要回到學校。”

“你說你找遍了能找的地方,可你不知道還有更多地方你沒考慮過,我大着肚子不能住校,我住在哪?我遲遲放不下這段感情的時候,你是否想過我也偷偷回到公寓樓下和俱樂部外面徘徊過?”

岑谙搖搖頭,當初只道難捱至極,回憶已是鬧劇一場:“應筵,你的放不下只是因為心懷歉疚,那不叫喜歡,否則我們在一起兩年你不會一點都不了解我,你不像我一樣了解你的作息,清楚你吃什麽不吃什麽,服飾喜歡哪個品牌,葡萄酒最愛的是赤霞珠和長相思,你只擅長用言語暴力來消磨我對你的愛意。”

彼此親密過,争執過,冷落過,在一起時不對等,重逢後也不對等,卻從未像此刻在非正式的地點,正式地坦誠布公捋一捋各自的一爿心事。

“下車。”岑谙說。

應筵一瞬間擡起頭,他明白岑谙送他回來不是純粹的還人情,更不是為了拉扯工作,而是為了把話攤開說明白,最後再不留情地把他推開。

“岑谙,我會好的,”他指的并非眼下這副病軀,是認清感情後的态度,“我真的可以變好。”

“彈空說嘴有什麽用?”岑谙推開主駕的車門,“你下車,過來。”

應筵被高燒影響的思維像熔斷的保險絲,好一會才接上來,忙跟着推門下了車,尋到停在後備廂前的岑谙。

岑谙掀開後車蓋,将一大袋便當盒拎出來撂到應筵腳邊:“你做的菜,哪一道不是餐廳招牌?你試圖迎合我的口味,所以你只能複制我們吃過的高檔餐廳的名菜,但這是了解嗎?你只是在投喂過去的我。”

“那如果,”應筵拎起袋子,“我學做其它菜沒對上你的口味,現在的你能不能給我一句反饋?”

岑谙抿住嘴,不忍看應筵一雙血絲虬結的眼,便撇開臉看着晚秋街景:“我想吃烤串兒,撒辣椒粉的。”

應筵立馬颔首:“我今晚就買烤架。”

“麻煩你先把自己的病養好,”岑谙推了他一把,“還有,不要再往保溫袋裏放花了,花瓣會打蔫兒。”

應筵腳步不穩地後退一步,他笑着登上臺階,說:“謝謝你,岑谙。”

岑谙就立在車子後方,看着應筵一步一步登上門廊臺階,到公寓大門時回頭看一眼,進入大堂在異形水晶吊燈下看一眼,到電梯前戳亮按鈕也看一眼,好像他當年在寝室二樓的窗戶的每一次目送都有了回應。

梯門開了,忽然,應筵回身折返,大步走回他面前,問:“你還願意上來嗎?”

岑谙問:“不願意的話你要怎樣?”

“不怎樣。”應筵說,“那我就換個屋子,不住這了,這裏會讓你難受。”

岑谙看着身高腿長立在門廊下的應筵,很難想象這個心高氣傲的alpha昨晚竟弓身跪在他腳邊求他,更懷疑眼前的應筵和當年羞辱他的應筵軀殼裏住的不是同一個靈魂。

可正如他剛才在車上所說,人總是會變的,他不必再顧影自憐,透過烏黑小窗妄想遙遠的焰火和月光,而應筵願折斷一身傲骨将眼中星摘作陪行燈追随他左右,不敢求一句何時能回望。

多簡單的道理,岑谙嫌過往太不堪,于是闖出前途敞亮,應筵恍悟陪伴終有回首時,于是随同岑谙一起丢掉過往。

岑谙道:“不是說了麽,過去不會再讓我難受了。”

不确定這是不是答應上去的意思,應筵沉默兩秒,掏出手機快速地輸入一句話以作試探。

岑谙褲兜裏的手機振動一下,他摸出來解鎖,應筵給他的工作號發來信息:“岑特助,我可以邀請你來家裏談談起泡酒國內市場SWOT分析細則嗎?”

“這麽劣質的借口嗎?”岑谙問。

應筵将手機塞回去,表面穩如泰山,兜裏手心薄汗蹭了一房卡:“你說工作號只能談工作。”

梯門閉合又重啓,兩人前後踏入轎廂,到三十六層出來,經過那條畫廊樓梯,岑谙望過去,想看看牆上的畫有沒有更換。

結果應筵敏感度很高,從他右側挪到他左側,遮擋了他看過去的目光。

房卡刷開了門,岑谙話說得大無畏,從門縫瞥見室內依舊放慢了步調。

誰料一進門,腳下地毯的圖案就驅走了他的緊張:“這什麽?”

“招財貓。”應筵彎身從鞋櫃裏拿出一雙奶白色拖鞋,“按照你的手機壁紙定制的。”

岑谙看着應筵手托那雙拖鞋在他身前蹲下:“……你幹什麽?”

應筵擡眸看他,這樣的姿态和角度看人總會削弱本身自帶的一些淩厲感:“伺候你換鞋子。”

岑谙不太适應:“你搞清楚定位,我們不是在談。”

“我知道,所以我會學着克制。”應筵說,“否則我會直接抓你的腳腕。”

所以昨晚那麽疼,也只敢弄髒他的褲腳。

岑谙不說話了,勾着皮鞋後跟脫掉,穿進一只拖鞋裏,正要脫另一只,他看着應筵低首時露出覆了抑制貼的後頸,突然問:“你會死嗎?”

應筵擡起頭,觸上岑谙探尋的目光,他覺悟出什麽:“沒那麽容易,我舍不下。”

至于舍不下什麽,大概再過一段時日才能說出來不惹人退縮。

岑谙穿進另一只拖鞋,兩腳踩實地面:“人不是每次都那麽幸運,麻煩別再作踐自己。”

“不敢了。”應筵答完,仍舊蹲在那裏,雙肘搭着自己膝上。

思量分秒,他重新擡頭,若不是門廳一盞明燈,岑谙對上應筵如見神祇的目光,險些錯覺兩人又重回那個昏暗的房間。

“重要。”應筵說。

岑谙不明:“什麽重要?”

“你昨晚好像問我,你對我來說是否那麽重要,我感覺我回答了,但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應筵仰視着他,“現在思維比較清晰,可以再清醒作答一遍,無論滿不滿分——岑谙,你對我來說最重要。”

這是經歷得與失,踏過生與死,方才領悟的最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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