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檀香手串和編織手繩上的小熊相撞,正好契合岑谙手腕的圍度。

他翻過手,微弱的光線就滑過手串上的每一顆珠子,小葉紫檀、白玉菩提、金絲楠……遺留在珠子上的溫度稍縱即逝,不如寒秋裏有人借口握上來卻即刻放開的那一瞬體溫。

岑谙松開抓在袋子上的右手,用指尖撫過手串表面,觸感光滑細膩,蹭一下就染了絲檀香味。

道謝稍顯正式,驚喜又太浮誇,岑谙殊不知自己的目不轉睛就已無聲說盡喜歡:“為什麽買這個?”

“不完全算買的,應該說是求的。”應筵說,“前段時間我不是倒黴事兒不斷麽,就想祜靈市這地兒跟我這人是不是不相襯啊,索性到祜安寺拜一下神佛。”

他勾了把車挂飾,寫着平安二字的符下面綴着只小招財貓:“這個就是當時求的,跟手串一起,我想着你曾經有一回跟我說你命途多舛,雖然現在大概過得不錯,但我不知怎的,就是想給你也求一個。”

平安符緊貼着018胸牌的背面,岑谙摩挲着手串上的珠子,他知道做生意的人或多或少都是信這種東西的,不然應筵以前也不會特地給季青森的孩子送平安扣——這麽久遠模糊的小事居然能在此時突然闖進腦海,岑谙并不是說介意,就是偶然地想起來了。

也不清楚應筵送他這個時的心境跟那會兒是否相似。

看他不語,應筵的手從平安符的紅流蘇上松落,搭在腿上扣住了膝蓋:“不喜歡嗎?”

岑谙問:“買的和求的有什麽區別嗎?”

“買的就是給錢直接帶走,”應筵說,“求的話得跪在佛像前祈福淨化,至于靈不靈,就看心誠不誠吧。”

岑谙一時描摹不出應筵跪在佛像腳下雙掌合十念念有詞的模樣,但把應筵跪在他面前企求的眼神記得清清楚楚,估計此生都不會忘:“原來你還真信這個呢。”

“本來是半信半疑的,”應筵把右手翻過來,虛握了一下空氣,回想剛才抓住岑谙手的感覺,“可現在看來,還是有點用的。”

誰都沒再細談這個“有點用”意指何處,岑谙心如明鏡卻不問,晃了晃手腕,默示收下了這份心意:“這周我跟嚴總去新西蘭談個合作,順利的話就代表手串顯靈了。”

以前往往是應筵三天兩頭出門,岑谙守在東口市盼着他回來,沒成想有一天竟會身份對調,應筵問:“什麽時候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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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谙廢話道:“談完就回來。”

應筵算是領悟到岑谙當年不問歸期的緣故,因為問了也是白問:“那哪天的航班?”

岑谙兀自揭便當盒,飯香撲鼻,今天是最家常的蔥花肉餅蒸蛋:“後天晚上十一點半,在飛機上睡一覺,落地正好去吃飯。”

應筵十指交握,拇指指甲掐着自己的虎口:“可以打給你嗎?”

岑谙問:“打給我幹什麽?”

“談談市場新動态之類的。”

“聊公事直接戳我工作號,我看到會回複的。”

應筵從未發覺,原來真正的想念道出口是,昏暗中雙眼也不敢正視,十指會霎時冰涼,耳根卻止不住地泛上滾燙,這跟心智、跟閱歷毫無關系,只與眼下這一刻的心緒起伏有關——“那工作之外,想你該如何解決?”

岑谙握着勺子,不輕不重戳在米飯中,指腹在勺柄頂端輕摳。

成年人的暧昧,少了點磕磕碰碰的試探,多了份泰然自若的撩撥,自認為無懈可擊,實際上更把境地推至誰都下不來的缺氧高空。

岑谙說:“心理上實在太想,也不是不能發個信息,我手機號又沒拉黑你。”

他挖了勺蒸蛋送進嘴裏,後半句說得有些含糊:“生理上的話,你自己用手解決。”

興許是車廂裏暖風開得太足,應筵在聽完岑谙的回答後就感覺格外悶熱,解領帶顯得不打自招,他只能轉過頭看窗外被寒風吹得搖晃的枝丫,古人望梅止渴,他觀風止悶。

可耳畔勺子輕碰便當盒的響聲不斷,又讓他惦記起岑谙踩着拖鞋啪嗒作響的美好畫面,總之怎麽想都不好受,他搭着車門,左手偷偷揉了把後頸,暗想他們現在這種關系看來還是聊公事比較安全。

一頓飯有驚無險地吃完,應筵降下窗縫散味兒,把車留在原地,拎上公事包跟岑谙進大堂的休息區分析念叨了好幾次的SWOT。

岑谙一開始以為應筵是拿這個當作見他的理由,沒想到對方真的準備充分,打開一個新制成的對比表格,就國內的品牌價格戰、營銷戰以及強化品牌建設展開了詳細分析。

茶幾上的咖啡續了又空,表格拉到了底,岑谙合上幹貨滿滿的記事本,恰好前臺值班的姑娘過來問是否需要續咖啡,岑谙示意可以收走杯子,夾着記事本起身:“應先生,我送你出去。”

一句普普通通的稱呼,喊的人此地無銀,被喊的人心癢難耐,并肩走下樓前臺階,應筵轉身道:“這麽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門衛室的大哥在小窗裏探頭張望,炤耀輪班的門衛有三個,岑谙拿不準這是不是跟嚴若炤打小報告的那個,搖頭拒絕了:“我還得上樓一趟,辦公室還亮着燈。”

應筵說:“我等你。”

十分鐘後,沃爾沃駛出道閘,岑谙瞥向窗外,門衛大哥把腦袋縮了回去。

早已過了晚高峰,車子從新城區到舊城區一路順暢,應筵開往東靈橋,接近牌坊的位置時自覺加速,岑谙語氣平淡:“要不前面路口調頭右拐吧,在實驗小學旁邊的小區門口停,外面有點冷,這裏走回去要吹好久的風。”

可當年無論雨雪,岑谙從不會對天氣生怯,應筵深知自己求來的符只保平安,所以岑谙的松口并非神佛庇護,是源自岑谙本身的勇敢。

車子停在小區門口,應筵目送岑谙進去,路燈如他的目光,夜色中一刻不舍地拖拽着岑谙的影子。

過程中岑谙沒有回首過,一次都沒有,像是完全不在乎他是否還停留在原地。

可是應筵覺得,足夠了。岑谙已經給了他最大的讓步。

禮拜三的航班定在晚十一點半起飛,岑谙跟嚴若炤約好九點半機場見,當晚下班便趕回家收拾行李。

讀書時岑谙總盼着到外面看一看,工作後四處出差倒成了家常便飯,行李箱備着每次出差要用的常用品不用專門收拾,只需要循着季節揀幾套衣服。

岑谙剛洗過澡,浴袍未脫,坐在床尾清點工作資料,岑愉跑進跑出幫他檢查東西帶齊沒有,拿過床頭櫃上的東西湊他面前:“爸爸,這個要戴上嗎?”

小孩兒的手心裏托着手繩和手串,岑谙伸出左手:“來,小愉幫我。”

岑愉就小心翼翼幫他戴上了,終于問出這兩天好奇的問題:“這個手串是誰給的呀,香香的。”

“一個……朋友。”岑谙說。

“嚴叔叔嗎?”

“不是呢。”

“哦。”岑愉又問,“也是像我一樣自己編的嗎?”

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還盈餘點兒時間,岑谙放下公事包,拽着岑愉的胳膊把人攬到懷裏,揉了揉臉蛋兒:“不是自己編的,人家手工沒小愉厲害,不過這手串跟小愉給爸爸的小熊一樣,都是能帶來好運的。”

岑愉拱了拱他的肩窩,笑着仰起臉:“那爸爸就好運加倍了。”

“是啊。”岑谙把孩子蹭亂的頭發扒拉好,“你早點睡,天氣冷了記得穿厚點,我回來給你帶巧克力和酸奶溶豆。”

岑頌悶在隔壁屋寫論文累了,半途出來找零食補充精力,路過房門外聽見一耳朵:“別忘了還有個弟。”

岑谙捉弄他:“給你帶根羊毛。”

岑頌趿拉着拖鞋給他把行李拎到樓下,還勾着自己的車匙:“哥,我送你去機場。”

“行了,你留在家看着小愉,別熬夜。”岑谙一拍岑頌的後背,把人轟了回去。

拽着行李走出小區,岑谙低頭看着手機,打算叫個快車,無線網切換成移動數據有片刻的卡頓,恰巧這時前方幾步一聲喇叭響喚他擡頭,月光溫和,而候在車身旁的應筵有幸借得一盞。

“不會吧,”岑谙慢慢走過去,行李箱的輪子碾過幾片落葉,像是深秋在悄然送別,“來提前給我送明日份的便當?”

這個時候應筵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很想牽岑谙的手,可能是因為眼看着岑谙要去一趟遠門而他要重新适應見不了對方的落差感,可手伸出去,應筵只握在了行李箱的拉杆上:“沒送來便當,可以拿送你去機場彌補嗎?”

掌中的手機自動熄屏,岑谙來不及喊快車,卻在主動送上門的免費司機面前故作驕矜:“這位合作夥伴,不跟炤耀的老總多走動走動,反倒跑來跟老總的助理套近乎,是不是不太好?”

應筵掀開後車蓋,未等批準就拎起腳邊的行李塞進去:“如果我跟炤耀多談一項合作,你估計嚴總能不能網開一面?”

岑谙坐進副駕,問:“什麽合作?”

車子啓動駛入夜色,應筵說:“嚴總當了西下俱樂部那麽多年的會員,不知有沒有興趣跟俱樂部合作。”

岑谙不禁懷疑應筵在那次沉船裏不小心腦子進水:“人家自産自銷,你倒好,還打算被中間商賺個差價?不怕真虧本啊?”

“你們炤耀就賣我酒莊裏的産品麽,俱樂部難道就吝啬到只提供本家産品?”應筵一連丢出兩個問題,“本來就算不跟炤耀合作,俱樂部也是要找其它經銷商進貨的,要是能跟炤耀談,嚴總給的價格說不定比別的商家劃算,這不是共贏麽,何況還能……”

應筵收住話,提速超了輛貨車。

岑谙問:“還能什麽?”

應筵接上句:“還能親上加親。”

岑谙打寒顫:“誰要跟你親。”

應筵笑道:“前有酒莊跟炤耀的合作,後有炤耀跟西下俱樂部的合作,不是親上加親?”

岑谙擡起左手刮了刮眉骨,不讓自己壓不住的偷笑暴露于對方眼中。

袖口滑下幾分,應筵不見岑谙嘴角淺淺笑意,卻見對方腕上他送的檀香手串。

不知該怨夜路無阻還是機場太近,只消一個多鐘頭,應筵就把岑谙送至機場。

航站樓內燈火通明,岑谙從應筵手裏接過自己的行李,摁亮手機看看時間,鎖屏中彈送出嚴若炤的兩條消息,估摸着是告訴他已抵達機場,告訴他在哪個方位碰面。

時間不容許他拖延,岑谙向應筵道謝道別,轉身就要趕往前方,輪子滑動的速度比走出小區時要急促。

應筵站在原地,他發現他最近總有機會能望見岑谙的背影,無人碼頭的、大廈樓下的、小區門口的、此刻機場中的,他們無一例外都在走遠。

像極了對他當年常常給岑谙丢一個後背的懲罰,像極了對他關系破裂前不做挽留的下場警示,更像極了長年累月數不清的驚夢複刻。

胸腔熾熱,手腳卻冰涼,應筵意識先于理智,破口喊出那個手寫過千萬遍的名字:“岑谙!”

而這次,岑谙回過了頭,深色瞳,淺色痣,燈下的臉龐不似夢中模糊。

視野茫茫,心也惶惶,應筵回應岑谙的道別,又不似只回應這一場:“岑谙,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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