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人
美人
自穆熙那日來過雲光殿,碰巧見到烏麗華因中毒而“花容失色”後,小桂子送來的卻非殿的賞賜,就如流水一般湧進了雲光殿。
宮中嫔妃不多,就只賢妃、安嫔、另外幾個位份較低的寶林和才人。短短幾日,雲光殿在宮中便成為了談資。
不少人一提到烏麗華,一提到雲光殿,紛紛咬碎了一口銀牙,恨不得自己也有個鎮遠将軍府的出身,好代替了風頭無兩的宜美人。
也有聞風想來巴結烏麗華的,不過穆熙一早就下旨:任何人不得打擾宜美人靜養,這才作罷。
外面的人進不去,雲光殿中的人也出不來。穆熙格外體貼地免了烏麗華的晨昏定醒,所以雖然她進宮已經好幾日,也都一直窩在雲光殿中,惬意逍遙。
烏麗華讓若蘭搬了一張搖椅到院中的花架下,懶洋洋地躺上去,喝着清茶,吃着時令瓜果,微風一吹,花香撲鼻。
惬意之餘,烏麗華也在思索着一件事。這幾日穆熙沒來,正好給了她複盤的時間。
那日穆熙突然駕臨雲光殿,話裏話外都在提及上元夜的燈會。她有理由懷疑——穆熙在那天晚上見過她!
一定是了,不然他那日為何執意要摘自己的面紗。常人若是聽說女子面頸部起疹子,絕不會直接上手,魯莽地查看傷勢。
要麽,就是他想确認什麽。
一想起穆熙臨走時又親又抱,烏麗華就在搖椅上不安得扭了扭身子。
這人怎麽……如此孟浪!
轉念一想,這不就是嫔妃應該盡的本分嗎?這樣想來,穆熙的舉動倒也算是平常。
或者說,他很喜歡自己。
烏麗華悶悶地将面上的手帕取下來,想到自己還有些發腫的臉,心中有些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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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早不晚,偏偏在這種關鍵時候臉腫了。現在就是有心要加深她在穆熙心中白月光的分量,那也不能頂着這樣一張臉。
尤其是,烏麗華突然想到了德蘭殿的那位賢妃。一想到那張賽過美豔妖姬、風情萬種的臉龐,她就縮了縮脖子。
若思一見,以為是自己扇子扇得太猛了,使得烏麗華身上泛涼,手上動作立刻頓住,收了扇子,安靜地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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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逸原本是蘇神醫外出行醫時,在草叢中撿到的棄嬰。蘇神醫覺得這孩子命大,荒郊野外都未被野獸叼走,理應是個有福之人。于是便将他帶在身邊,将畢生所學盡數傳授于他。
偏偏蘇逸性子內斂,蘇神醫在時,頗得先皇器重,因此別人不敢欺侮他。等蘇神醫一走,那些因為被蘇神醫而被冷落的太醫們,便合起夥來欺負蘇逸這個老實人。
還是玉芳偶然遇見,禀報了代妃。念在蘇神醫的恩情上,代妃下令在太醫院後院開了一間單獨的藥房,平素又派人照看,這才給了蘇逸靜心鑽研醫術的地方。
代妃去世後,蘇逸遍尋玉芳無果,本以為此生無法再相見,沒想到在一個一如既往的平常的上午,玉芳就突然出現在藥房門前。
他當時正翻着簸箕中的草藥,瞥見來人,以為是日頭下曬久了生出幻覺,用力眨眼後,幻影不消,反而面上一派笑意。
“啪——”簸箕應聲落在地上,玉芳衣裙淺動,将它撿起遞回他手中,面上流露出懇求的神色,道:“我主子抱恙,勞煩蘇大人前去診個脈。”
蘇逸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來不及帶藥童,就自己扛着沉重的藥箱,跟着玉芳就奔雲光殿而去。
把脈過後,無需觀容,他就診出這是中毒的跡象。他雖然深居簡出,但還是從藥童口中聽到過“雲光殿”的大名。
人人都道這位宜美人得新帝盛寵,蘇逸卻不以為意,真那麽寵愛會讓人才進宮就遭暗算嗎?
他本不想卷入這種後宮權力之争,寫個藥方将毒一解,草草結束這一切便是。
但當他與陛下投來的目光一對視時,瞬間他便改了主意。那樣的目光,他曾經見過一次,帝王威儀之下隐藏着無限殺機。
很巧,今日的情況幾乎是當日的重現,先帝與陛下,代妃和如今的宜美人。
蘇逸不動聲色地觀察着玉芳的臉色,果然,她很擔心她的主子。
既然這樣,那自己便幫她一把,也幫宜美人一把,說不定這也是他的一個機會。
果然,他成功了。
能常常見到玉芳,已經是他當下最滿足的事情。
後來,知道玉芳得宜美人器重,在雲光殿的日子也很惬意,唯一遺憾的事,就是玉芳覺得宜美人不夠器重自己。
她立要志成為心腹宮女,再風風光光地出宮養老。
蘇逸心頭郁悶,她竟然半點沒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算了,有些事,還是他來吧。
他在宜美人擦臉的藥膏裏加入了自己的獨門秘方,保管她痊愈之後,容顏更勝從前。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陛下新得的美人要半月之後才能讓他一見嬌顏,這其中抓耳撓腮的滋味、欲罷不能的糾結,足以吊起一個男人的胃口。
宜美人身份不低,憑着她的那張臉,只要腦子不傻,便該知道如何行動,才能抓住一個男人的心。
宜美人,你可千萬別辜負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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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熙是陰沉着一張臉離開雲光殿,也是陰沉着一張臉回到卻非殿的。
福生許久不曾見過穆熙因後宮之事如此憤怒,伺候時也是盡可能的細心周到,生怕出了什麽纰漏。
他手下人做事是宮中出了名的麻溜,晚膳前便将調查結果呈到了穆熙面前。
福生眼看着穆熙臉色變得越來越差,膽戰心驚地侍立在一旁。
早在蘇逸診出烏麗華是中毒之時,穆熙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測:這件事與承風殿斷斷脫不了幹系。
這份調查上寫得清清楚楚,這些賞賜是由承風殿和壽安殿一并送出的,全權交由一個名叫德貴的宮人辦事。
兩份禮單上都沒有記錄那個盒子的來歷,但是偏偏送到雲光殿的時候就有了。
而德貴,則被人發現在房中自盡,遺書稱自己是為了償還家人在宮外欠下的大筆賭債,這才不得不以次充好,換走了那批賞賜中的一對金釵。
至于盒子上的藥,書中并未提及只言片語。
德貴的家人确實在賭坊欠有一筆龐大的債務,但那家賭坊的東家早就失蹤了。
關鍵證人一死,線索就此中斷。這中毒一事便會如此不了了之。
穆熙一字一句看完了整個調查,面上冷笑,眼中全是厭惡。
一對金釵能值幾何,犯得着冒着性命的危險,順便給宮妃下毒嗎?
穆熙此刻出離地憤怒,不僅是為烏麗華中毒一事,在他看來,這是對皇權的一種挑釁。
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安相的手筆,還是安嫔的計劃。
反正左右是與安家人脫不了關系。不然,怎會将後事收拾得如此幹淨利落,等人調查過去時,一切早已經人去樓空。
若是安家人,那此舉或許是在敲打自己,他們對權力的渴望和控制欲随着安相地位的穩固而愈加膨脹。
皇後之位,便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标。
穆熙此刻極為糾結,手指用力地按着太陽穴,還是遏制不住猛跳的太陽穴。
他之前并不知道她是上元夜那人,若是知道,他定會讓她離得遠遠地。
但是現在,好像一切都晚了。
罷了,她既然是鎮遠将軍的女兒,左右都有這一番遭遇。木已成舟,她也只能待在這裏。
穆熙無奈地将手中的信紙揉成一團,一連批了一個時辰的折子,他現在無比地疲倦。
宮人悄悄進殿,行至福生處,耳語幾句。福生點頭,斟酌片刻後,還是決定禀報穆熙。
“陛下,承風殿送來了一碗安嫔娘娘親手做的參湯。您看——”
福生等着穆熙發話,才知道如何答複承風殿的人。安嫔娘娘的事,他可不敢擅作主張。
“端進來吧。”
福生使了一個眼色,宮人便下去将參湯端到穆熙眼前。
穆熙拿着勺子随意攪了攪,一口沒喝,出神地盯着碗中的湯水,一字不語。
良久,參湯的熱氣都散完了,穆熙才将視線挪到福生身上。
深思熟慮過後,穆熙淡淡道:“待會兒你親自去一趟承風殿,安嫔進宮多年,賢妃又要照顧公主也分身乏術,便賜安嫔協理六宮之權,讓她輔佐賢妃。”
“奴婢遵旨。”福生領命出去,偌大的卻非殿只剩下穆熙一個人。
将欲取之,必先與之。他倒是要看看,安嫔究竟有沒有能力處理這些繁雜的宮務。尤其是,安嫔對雲光殿的态度。
想要皇後之位,那也得她自己坐得穩才行。
忽然,穆熙的思緒又飄到了上元燈夜。
高臺飲酒,他醉眼迷離不經意瞥見一抹芳影。栩栩如生的花朵壓在她高高的發髻之上,玉簪扣住一面輕紗,遮去她半張容顏。
他猜出那是京城眼下最時興的裝扮,畢竟十個女子中就有八個那樣的打扮。
或許是面紗一角繡的小兔子,或許是她去河邊放燈,不經意的素手一捧,又或許是風吹開了面紗時,她手忙腳亂捂住的笨拙。
總之,他就是記住她了。但是直至今天,穆熙才知道她的名字。
只是重來一次,他還是沒能及時保護好她……這樣的情況,一定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