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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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塵,你什麽意思啊?”
江随先發制人,道:“就算你想郁歲死,也不用借刀殺人吧。”
謝琅輕擡眼睫,眸底透着微冷的鋒芒,繼續說道:“師兄,什麽時候罰跪還能自帶家眷?”
“還是那個叫賀蘭的魔修少年,這都不管嗎?”
“或者說門規只是擺設。”
一向清正的小師弟難得長篇大論,裴如影聽言,看向江随道:
“要不去杏林看看?”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裴照作為師兄,從不會只聽片面之言。
江随心道,哪還用看呀,他當初在杏林時,隐約察覺到還有旁人,想來就是那個魔修少年。
只是沒想到,一向淡泊的謝琅會對這等小事如此上心,還非要讓裴如影來斷公道。
江随瞥了輪椅上的小師弟一眼,總覺得謝琅今日有些怪異,過于沉不住氣。
難道郁歲招惹他了?
江随握住扇柄,輕敲掌心道:“師兄,門規也沒說不許家眷陪同,何況一月後是秘境開啓的日子,沒必要再罰郁歲。”
江随話鋒一轉:“說句難聽點的,郁歲還有沒有命回來都不一定,你同她置什麽氣。”
青年的語氣很淡,謝琅卻聽得極不舒服,他寒聲道:“那她就不要去玄真秘境,老實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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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随和裴如影俱是一怔。
“謝無塵,你不是盼着她死嗎?”江随眉心微皺,又道:“何況玄真秘境是每位修士都不可錯過的成人禮,四年才開啓一次,郁歲怎麽會缺席?”
謝琅指骨微蜷,漠然道:“那是她的事,但她只能死在我手裏。”
別的地方都不行。
江随道:“你殺你的,我娶我的,你動我相中的爐鼎試試?”
謝琅擡手又放下:“不可理喻。”
江随:“哼。”
裴如影揉了揉額角,說到玄真秘境,他年少時也曾去過,然而過了及冠之年後,無論修為高低,都再也不能進入秘境。
不止是他,江随和謝琅也是。
就說江随的折扇和謝琅的貓兒,也都是從秘境裏帶出來的。
有多大風險,就有多少機遇。
聽師姐妘妙說,修士一生只能入秘境一次,且要在二十歲之前,過了這個年紀,就無法通過秘境的時空之門。
換言之,即便裴如影想替昀天宗的弟子保駕護航,也只能守在秘境之外,謝琅和江随亦然。
他們一個二十有四,一個三十有三,哪怕面貌仍如及冠,年輕俊美,玄真秘境也不認。
裴如影又想到小徒弟郁妙,她已十六,也該入秘境尋求機緣了。
若同郁歲一起,也算有個照應,畢竟在同齡的修士中,郁歲一騎絕塵,也是當世第二個未及冠已結丹的天才。
第一個正是謝琅。
再給這小師弟幾年,恐怕裴如影就坐不穩戰力榜第一的位置了。
白發青年嘆息一聲,他從梨花白的廣袖中取出一只紙鶴,注入靈力後傳信到杏林,讓郁歲不必跪了。
裴如影很清楚,要讓郁歲認錯比登天還難,她滿身的骨頭又硬又傲,血肉仿佛鐵打,心性更是堅忍,甚至詭計多端,根本不像個正道修士。
這正是裴如影介懷的地方。
他壓下心緒,看了眼同樣暗藏心事的師弟們,揮揮衣袖道:“都散了吧,別擾我清淨。”
謝琅颔首,轉身離去。
江随就沒那麽老實,順走了一只花瓶,他把東西納入儲物袋後,跟在謝琅身後,自然地推動小師弟的輪椅。
謝琅居住在無量峰。
巧的很,江随也是,他們的殿宇比鄰而建,只是一個風格素雅清冷,一個富麗堂皇,金光燦燦。
昀天宗有七大峰,江随完全可以獨居一峰,但其它地方的風水都不如無量峰,江随是有些迷信的,就和謝琅擠在一塊了。
無量峰也是昀天宗最有意思的一峰,不過一牆之隔,江随的寝殿別稱“美人窩”,謝琅的居所就叫“和尚廟”。
一個遍地是女子,一個除了懷中貓兒外,再無其它雌性。
江随難得沒有禦劍,他推着謝琅走下山道,臨近半山腰時,本該在杏林罰跪的郁歲已經回霧渺峰了,謝琅收回眸光,緊抿的唇線終于松了松。
江随瞧見後,不由打趣道:“謝無塵,你問心有愧。”
玄袍青年眸光微閃,落在貓兒身上的手停了停,淡聲道:“師兄,你就問心無愧嗎?”
若不是對郁歲有所求,為何次次相幫,處處維護。
江随停下腳步,望着下方綿延的臺階道:“謝無塵,我承認要她做爐鼎是私心,但你口口聲聲要殺郁歲,是不是因為動了情?”
謝琅修的是無情道,他若動情,唯有一條路可走,便是殺所愛之人來證大道。
謝琅否認道:“沒有。”
江随輕嗤一笑:“若沒有動情,何來妒心?小師弟,你慘了。”
“你恐怕愛而不自知。”
“呵。”謝琅冷笑一聲,回眸道:“愛而不自知的是師兄,為了妘妙師姐幾近瘋魔的也是你。”
“人人都說裴如影摯愛妘妙,為她一夜白頭,可是江莫別,你暗地裏做的事情別以為沒人知道。”
謝琅輕提唇角,露出鋒芒。
他凝着江随不再輕佻的面容,低聲道:“師兄,天下人都以為你貪戀美色,雙|修無度,只有我知道,你走雙|修這條邪路是為了什麽,但我還是想提醒你,別動郁歲。”
江随眸底的笑意斂去。
謝琅又道:“我猜,你一心想利用她當爐鼎,是看中她的修為在女子裏面為翹楚,好供你采補。你采補修為,無非是為了複活妘妙師姐,所以面對郁歲你心裏有愧。”
“因愧生憐,處處相幫。”
“你江莫別又高尚到哪裏去?”
“夠了!”江随不複冷靜,他難得發怒道:“謝無塵,你他娘的,信不信老子把你推下去。”
謝琅修長的手指微曲,輕敲膝蓋道:“你不會的,因為我這兩條腿,是為了妘妙師姐廢的。”
那一年,謝琅只有七歲。
他預見了師姐終要兵解的命運,拼了命阻攔,卻落了個雙腿殘疾的下場。在命運面前,縱如謝琅這樣的天之驕子也太過渺小。
唯一幸運的是,他對師姐僅有親情,不像裴照和江随這樣要死要活,一個白了頭終身不娶,一個發了瘋來者不拒。
謝琅清冷道:“江莫別,既入窮巷當及時回頭,你走邪路,就不怕修為散盡,堕入魔道嗎?”
江随目露哀色,嗓音沉悶道:“可是師弟,我已然回不了頭。”
明知踏入邪路,萬劫不複。
可他不曾悔。
有些人懷念故人會流于表面,有些人的痛卻在暗處,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千瘡百孔。
年少時的江随确實愛而不自知,等故人逝去後,他還停留在原地,靠着這十七年來日日夜夜的苦楚分辨愛意。
難怪師父說,人年少時不能遇見太驚豔的人,一遇就誤終身。
江随苦笑道:“小師弟,有件事你說錯了,我之所以沒有強迫郁歲,一直等她答應做我的爐鼎,不是因為采陰|補陽需要自願,而是因為郁歲本身。”
江随繼續推着謝琅下山,“難道你沒發現,郁歲的性子特別像師姐?”
一樣的驕傲明豔,一樣的寧折不屈。
和徒有其表的郁妙相比,郁歲更加神似妘妙,皮相于江随而言,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他占了修真界獨一份的好看,能吸引他的也早就不再是皮相。
謝琅不是很理解,卻執拗道:“師姐是師姐,郁歲是郁歲,她誰也不像,她就是她自己。”
“好好好。”江随無奈笑道,不想再同古板的小師弟争論。
謝琅今夜難得說了許多話,他實在有些反常,江随不由問道:“你是不是又夢見什麽了?”
“還有,你為什麽不讓郁歲進玄真秘境?”
謝琅垂眼:“沒什麽。”
到無量峰後,他與江随分道揚镳,到底是沒忍住,謝琅啓唇說道:“師兄,你晚上聲音小一點,我不想聽見。”
月華如水,修無情道的謝琅耳尖微紅,凝着血,恰似額間朱砂,純粹得不染紅塵。
江随眨了眨眼睛,“行。”
他回到寝殿,一群美人蜂擁而至,嬌聲俏語伴随着環佩叮當,她們使盡渾身解數,想把江随留在自己房裏。
考慮到小師弟的請求,江随哪兒也沒去,他來到書房,沒看積了厚厚灰塵的聖賢書,而是扭動機關,來到地底密室。
密室裏暗無天日,靠夜明珠照亮,卻難以驅散陰森寒意,也讓江随唇邊的笑越來越涼。
他擡手拂開用紅線挂起的張張黃符,走到陣法中央,對玉棺裏的女子說:“師姐,我好想你。”
風漸起,只有懸在紅線上的銅鈴铛回應江随,而棺中的妘妙,不過是他憑癡念造出來的傀儡。
妘妙已經兵解,她唯一留在這世間的,只有枕頭下的一绺青絲。不知是要與誰人結發,總之用紅繩捆着的青絲沒有送出,最終落到了江随手裏,也成了他研究邪門歪道的初衷。
所以,對于郁歲想要走旁門左道複活紅鸾,江随是理解的,也最能感同身受。
他用這绺青絲造出了傀儡肉身,需要源源不斷的靈力溫養,除了靠無量峰這塊風水寶地,還要江随采陰|補陽,再渡修為給傀儡維系生機。
肉身已有,只差魂靈。
可惜妘妙當年兵解後,連魂魄都無影蹤,江随只能寄希望于這一次的玄真秘境開放。
——據百曉生所言,秘境裏有招魂傘,能尋得故人亡魂。
江随這些年也一直在找,然而他已過及冠,無法再入玄真秘境,只能托昀天宗的弟子幫忙留意。
但小輩們不夠出色,能活着出來已是不易,江随思慮良久,還是決定同郁歲做交易。
他決定把小師侄請來殿中一敘。
這麽多年裏,郁歲其實只來過江随的寝殿一次,還是誤打誤撞,被那只名叫胭脂虎的貓兒引過來的。
她那時年紀小,看見了不該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