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郁歲十三那年,謝琅剛及冠。
師叔和師侄之間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甚至于在整個昀天宗,除去紅鸾阿姐,郁歲最喜歡的就是謝琅。
可惜小師叔性子清冷,難以靠近,郁歲只能借着節日上無量峰,以師父裴如影的名義,給謝琅送去問候和禮品。
郁妙則給二師叔江随去送。
兩個小姑娘分別拎着帶福字的油紙包,一個走進“美人窩”,一個入了“和尚廟”。
和江随那種富貴的審美不同,謝琅的庭院極素極雅,粉牆黛瓦,讓人在北地有夢回姑蘇之感。
謝琅也不喜歡花花草草,殿前只有一棵上了年歲的桂花樹,到中秋時節香飄十裏。
郁歲到時,青年正在廊下聽雨,桂花簌簌,貓兒偎在謝琅腳邊慵懶睡着,他微擡頭,下颌線清冽,膚白如玉,從骨相到皮相都帶着冷意。
唯有額間的朱砂鮮亮,恰如女子的花钿,是謝琅全身上下唯一的豔色。
不知多少人醉在這抹緋紅裏。
郁歲将傘擱在門邊,站在距謝琅三步的位置,帶着滿身潮意笑道:“小師叔,我來給你送月餅。”
謝琅睜開微阖的眼眸,擡手施了個淨塵訣到郁歲身上,說:“又是師兄親手做的嗎?”
郁歲點點頭:“五仁餡的。”
謝琅眉心微皺:“你吃完吧。”
他那個師兄總以為天下人都喜歡五仁餡,還揚言要把不吃五仁的都抓起來做月餅。
Advertisement
謝琅揉了揉太陽穴,對愣在原地的郁歲說:“過來吃,這有茶水。”
“好。”郁歲抱膝坐在蒲團上,隔着茶案就是輪椅上的謝琅,是很近的距離。
但比不上他那只貓兒。
郁歲羨慕地看了一眼,她拆開油紙包,像去年中秋一樣,替小師叔把五仁月餅吃完。
其實郁歲也不喜歡。
但可以多看看美人小師叔的話,裴如影做的月餅也不算糟。
只是謝琅并不知道,還以為她喜歡,直到多年後物是人非,青年才恍然明白。
雨還在下,郁歲小口小口吃着月餅,謝琅偶爾會問問她的功課,郁歲總是謙虛,說:“許多都不會,不是那塊料。”
她一臉苦惱,好像真是差生。
謝琅信以為眞,微微提了提唇角,說:“心法上不懂的可以問我,符紙不會畫問你二師叔。”
郁歲忙道:“符紙都會,只是心法不會,總是不開竅。”
她微低着頭,藏下了眼底的笑意。
後來謝琅給她開小竈補課。
他們一開始關系也是很好的,直到郁歲及笄,痛失紅鸾阿姐的那一年,也一并失去了謝琅。
他不知什麽緣故,興許是頓悟無情道,整個人愈發冷漠,甚至要殺郁歲證道。
那是郁歲人生中的至暗時刻,她依然明媚陽光,只是話變得很少很少,不訴苦,不矯情,不問緣由,拼了命地修煉。
多虧了謝琅的刺殺,郁歲在高壓之下進步飛快,面臨死亡的威脅時,人總是有着無限的潛力。
只是她寧願不要這樣的歷練。
她想過成長,但不是以失去紅鸾阿姐和謝琅的方式,郁歲從來沒有憎惡過命運,十五歲那年是第一次恨天道不公。
恨老天爺瞎了眼,逮着她一個人掠奪,從她身邊拿走她所有在乎的人。
郁歲覺得痛苦,痛苦的根源是想不明白,她不知道去哪尋找證據替紅鸾讨回公道,也不知道謝琅是發了什麽瘋非要殺她。
總之,她的青春年少一塌糊塗。
那些對郁歲而言兵荒馬亂的日子裏,還摻雜着她不該看見的東西。
譬如二師叔江随。
郁歲躲江随,不是因為偏見。
而是她十三歲那年,中秋節,給謝琅送禮品後,傍晚時分雨停了,郁歲向小師叔告別,謝琅卻叫住她,讓她等一等。
青年推着輪椅往室內去,要替郁歲找幾本與心法相關的典籍。
這一找天就慢慢黑下來。
雨後的月亮格外清澈,趴在木地板上的貓兒也悠悠轉醒。
喵嗚叫了兩聲後,胭脂虎直接攀着廊柱躍上牆頭,消失在了隔壁的庭院裏。
郁歲微怔,那麽大只小胖貓說不見就不見,她不知怎麽跟謝琅交待,只好也翻上牆頭,去找那只靈寵。
胭脂虎胖歸胖,動作卻靈巧,一身雪白的毛色就像個雪球,快得只留下虛影,郁歲費了番功夫才追上它。
等她意識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貓兒已經闖入二師叔的寝殿。
殿內燈影朦胧,樂聲不歇,間或傳來幾聲嬌|吟,從殿門的縫隙透出,直擊郁歲的耳膜。
此刻,她只要推開眼前那扇門,就能進去把貓兒抱走,但她不敢。
直到聽見熟悉的聲音。
是屬于少女的微顫嗓音,不嬌不柔,甚至像哭腔……
郁妙!
她是來給江随送禮品的。
郁歲不再遲疑,她跨上臺階,心想江随連小姑娘都不放過嗎?
懷揣着這樣的想法,郁歲直接一腳把殿門踢開,想要英雄救美,卻只看到傻乎乎杵在原地的小堂妹。
郁妙沒事,只是不能動。
那只雪白胖貓也沒事,他叼了一串葡萄,站在窗邊往外跳,又沒影了。
郁歲深吸口氣,去看江随。
他坐在正中的軟榻上,紅衣敞開露出胸膛,修長的雙腿交疊着,腳邊有個美人為他捏腿,軟榻上還跪坐着一個,為他端果盤,時不時嬌|吟幾句,想博憐惜。
郁歲連連眨了眨眼睛,算是明白了什麽叫活色生香,無邊奢靡。
她想離開,卻發現自己和郁妙一樣,被江随擡袖時打出的靈力定住了腳步,一時半刻解不開。
始作俑者低聲笑道:“兩位小師侄,看了師叔要負責。”
郁妙吓得紅了眼眶。
郁歲抿唇不語,心道:不過就是六塊腹肌,狗都不看。
她垂下長睫,對前方的郁妙說:“別怕,再等我一會。”
郁歲試圖沖穴,她顧自掙紮的時候,江随朝伺候他的美人擺了擺手,她們散去後,青年起身,表情輕挑,來到了郁妙身前。
江随伸出指尖想勾少女的下巴,不知不覺,郁妙這張臉出落得越來越像他師姐妘妙。
“喂,你別動她。”郁歲輕喝,她還差三個穴位沒沖開。
江随瞥了郁歲一眼,覺得這紅衣少女有點意思,尋常姑娘哪能這麽不要命地沖穴。
江随來了興致,故意把郁妙打橫抱起,轉身往軟塌走,想激得郁歲動手。
她也果然沒讓他失望。
郁歲那時還沒入劍冢擇劍,來無量峰也沒背木劍,可她不知哪來的本事,竟然沖穴成功,還用自己的靈力凝聚成了一柄水劍,朝着江随的後心刺過去。
銳利的劍氣襲來,江随抱着郁妙轉身,他勾了勾唇角,用周身的靈力豎起結界,擋住了攻勢。
水劍也慢慢消融,靈力化作流光,重新回到郁歲掌心。
“呵,有點兒意思。”江随笑道:“不過師侄,姑娘家家要禮貌一點,你打我就算了,至少要叫師叔吧。”
郁歲繼續豎指結印,冷漠道:“說了叫你別動她。”
這一次,是兩柄水劍。
江随這才把郁妙放下來,他擡袖甩出折扇,和那兩柄劍淩空一擊,水劍消融,折扇翻轉,重回江随手心。
他輕搖折扇,潇灑道:“師侄兒,這說明什麽呀?輸了就是輸了,年輕人還得練。”
郁歲揉了揉發酸的手腕,不服氣道:“你多大?我多大?為老不尊。”
江随微怔,随即笑得更加張揚,說:“我這個老東西也不欺負你,這樣,你和她之間,只能走一個,自己選。”
他用折扇指了指郁妙,靈力悄無聲息翻湧,解開了她的禁制。
能動彈後,郁妙趕忙跑到郁歲身後,輕輕揪着她的衣擺,說:“你走。”
郁歲回眸:“我不走,我還要跟這個老東西吵一架。”
郁妙愣了愣,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被郁歲掌心運起的靈力推送出了大殿。
郁歲收回餘光,同江随說:“師侄不才,有幸聽聞師叔的雙|修轶事,你也別禍害旁人,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她刻意挑釁,拖延時間,只等郁妙去把小師叔謝琅這個救兵搬來。
未曾想,先來的還是那只貓。
它叼走的那串紫葡萄吃完了,又蹿到軟榻上偷水果。
這一次,貓兒被擒獲了。
江随把胭脂虎拘在懷裏,摸着它的雪白毛發道:“喂了你這麽久,你也不知道從謝琅那裏偷點好東西給我,養不熟的小東西。”
青年垂着頭,眼神溫柔。
郁歲不得不承認,江随是極好看的,難怪殿中的美人自願留下。
她輕輕挪動腳步,想悄無聲息走掉,卻發現江随在殿門口布了靈力,是他用折扇畫的陣法,在她轉身之際,施下禁制。
“師侄兒不是要吵架嗎?”
江随莞爾一笑,閑閑說道。
郁歲輕捏指節,正要破口大罵時,殿門外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師兄,我來找貓。”
謝琅推着輪椅停在臺階下,目光掠過郁歲,落到胭脂虎身上。
見到主人後,江随懷中的貓兒眼眶微濕,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郁歲看見它就來氣。
江随擡起頭,對謝琅說:“你貓丢了啊?一只還是兩只?”
郁歲發現,向來不茍言笑的小師叔沉默了一瞬。
“……丢了兩只。”
謝琅說着,目光從貓兒那邊挪到了郁歲身上。
“一只白的,愛哭,一只紅的,不省心,我都要帶走。”